新皇登基,百官相迎。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的高声响起,原本还在小声议论先皇丧事举办的如何草率,有多少妃嫔殉葬的官员们,立刻没了声音,纷纷垂首跪在地上,殿内一片寂静。
新皇从殿后缓缓而出,冷冷环视了一圈下面的官员,将视线落在那抹紫红身影上,如今的孔辞已是太傅,之后每日都可以看到他了。
想到此,启凰脸上的表情才柔缓下来,“众卿平身。”
孔辞起身,却不敢抬头看坐在上方的启凰。他是如何让人杀死皇后刘氏,之后又是如何令那些妃嫔殉葬的,她清楚的很,如今的启凰,冷漠残忍的让她不敢直视。
“众卿家今日有何事上奏?”启凰的声音回旋在耳旁,孔辞却依旧微垂着头不看她。
无一人有事上奏。
启凰在心底冷冷一哼,他薄唇微启,勾起浅浅的弧度,“既然众卿无事上禀,那朕倒有一事要与众卿商议。”说到这里他低声叫了一句“太尉大人。”
赫连荀上前一步,“微臣在。”
“此事是你有关你的终身大事的,朕想先听你的意见。你觉得语乔公主如何?”
孔辞心下一惊,启凰这是要……她下意识去看赫连荀的反应,却只看到他微冷的侧面,并无半分神色变化。“公主蕙质兰心,容貌清丽,实为上人。”
容貌清丽倒算的上,只是蕙质兰心?孔辞不敢苟同,可他把语乔说的那么好,难道是有心要娶她吗?孔辞忽然觉得心上有些喘不过气了,可一想起明皇的话,那堵在心里的郁结随着她的整颗心都像是被烟消云散了一般。她本来就没有资格了,却还在这痴心妄想!
启凰显然是很满意他的回答,“那既然公主如此之好,那你可愿意与她成就一段佳话?”
孔辞一眨不眨的盯着赫连荀。
启凰的眼神却至始至终都停在她焦灼的脸上,见她神色紧张毫无顾忌的将心底真实想法暴露在面上,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忌妒如洪水猛兽一般朝他好不预备的猛扑过来,那一刻他甚至想直接冲到她面前,让她看着自己,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别人!那一刻他告诉自己,要是赫连荀敢抗旨,不管以后没了赫连家他的皇位会坐的如何艰难,他都不会让他留在她身边。绝对不会!
“臣领旨。”三个字,彻底击碎了孔辞满心的期盼,她身子一软,若不是身后的岳父扶住她的身子,她可能就真的毫无志气的摔倒在他面前了。
启凰见她到这种反应,内心却是比想象的赫连荀抗旨了更生气,“那就三日后成亲吧。”他根本是在和她赌气,也在和自己赌气。
原本以为赫连荀会将时间拖延一下,却不想他依旧是回应了三个字,“臣领旨。”
孔辞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太傅府的,雪蒿一直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些什么的,但她却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耳边轰轰作响的只有赫连荀说的三个字,“臣领旨。”他要娶语乔公主了,从此会有一个身份尊贵的女人陪在他身旁了,他再也不需要来招惹她了。
突然门开了,似乎有个熟悉的人来了,是谁?孔辞浑浑噩噩的想不起来。
雪蒿原本细若纹丝的声音忽的像是平地一声雷在耳边响起,孔辞忽的清醒过来,顿觉耳边嗡嗡作响,似乎要被炸开了一样。
见她神色清亮了许多,雪蒿这才小心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你傻了呢,怎么成这样?赫连荀娶公主本来就是内定的婚事,你在这伤心个什么劲啊,难道你还准备你嫁给他不成?”
雪蒿说话专门往她的痛处戳,孔辞懒得回答她,忽然想起刚刚离开的人,就问道,“刚刚是谁来了?”
“是戚然,我叫你叫了半天可是你都没反应,他就走了。”雪蒿有些遗憾道,“都好久没见到他了,如今他好不容易来了,你却傻了。”
“他有没有说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有,他见你呆呆傻傻的就走了。”
“哦。”孔辞静心一想,如今戚然跟着启凰,他来找他,肯定也是启凰在背后指使的,如此来说没有见到也好。
孔辞正准备上床休息的,却又听有人再敲门。
“公子,宫里来人说要您进宫见驾。”
雪蒿不悦道,“戚然不是刚走么,又是谁来了?”
——
孔辞跟着以前跟随在明皇身旁的内侍往深宫内院里走。
夏天的凰月很热,不过走了几步就微微出了些薄汗,可越往里走,深宫里的气温却慢慢低了下来,原本在宫外早已落败的桃花,此时却在这深宫庭内开的正旺。挤挤挨挨的桃花争相盛开,哪怕周围还有更多的姹紫嫣红,却抵不上那满树的脂粉来的璀璨生气。
启凰正穿着登基以前最常穿的浅灰色长衫,坐在长廊尽头的解语亭里等她。淡淡的阳光透过纷繁的枝叶稀稀疏疏在他侧脸上投下淡淡的朦胧,见她远远走来,他的薄唇微微上扬,“你来了。”
这样温柔的眉眼,仿佛还是那个在蹴鞠场上被欺辱的柔弱少年会有的眼神,孔辞微微一怔,忽然想起他现在已经是整个凰月的主子了,是君威难测的帝王。她忙低头行礼,“微臣叩见……”。
启凰却早早打断她,朝她伸手招了招,“不用多礼了,过来坐吧。”
孔辞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却依旧微低着头。
启凰微微一叹,为她倒好一杯香茶,徐徐上升的热气在带着茶香四溢开来,“你是不是在害怕我?”
我?而不是朕?孔辞心里不由微微一动,心里原本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但一想到毕竟已是君臣,就迟疑了,“微臣不敢。”
“她们害死了我母妃,害我受尽欺凌这么多年,若是不除去她们,我日夜难安。”
“圣上所言极是。”孔辞微垂着头看眼前的香茶,淡黄色的茶汁像是心里压的苦涩,不理会对面忽然低沉的气压,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那似苦胆一般颜色的香茶,却是全然没想到的甜腻爽口。
窒息的空气,仿佛走丢了的两个人。
如今的一切的一切,果然已经变了。
启凰扣住茶杯的手,蓦地收紧。
嘭的一声,有血腥味在空气中散开。
孔辞忽的抬起头来,却只看到那一抹浅灰色极快的隐藏到了石桌下,有破碎的茶杯瓷片散落在桌上,血迹一路延伸到石桌边沿。
“皇上……”
“来人。”启凰避开她的眼,叫来远处的宫婢,“把琴拿来。”
琴?孔辞身子一震,猛地站起身来。对上启凰凄然的眼神,孔辞这才发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头了,这才慌乱解释道,“微臣忽然想起今日还有事,想先行告退。”
启凰却只是目光静静的注视着她,他没有说让她留下,也没说让她走。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卑微的弓着身子埋着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望着他,不理会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坚持不叫自己奴才。如今的他就像所有生恐圣威的人一样,对他卑躬屈膝,对他满是防备。
迟迟得不到回答,孔辞也一时摸不清他的喜怒,抬眼看去,只看到他深邃如暗海的眼眸正牢牢的锁在她身上。那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前所未有的复杂纠结,仿佛有什么被禁锢在眼底伸出的东西正欲破茧而出,可那样隐晦,那样痛苦。
是什么让如今已心如冷铁的他,有了那样的情绪?孔辞下意识的退后一步,“皇上?”
又是皇上!启凰豁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惶惶压下的头顶,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怒意盎然,“你既然如今只把我当皇上,那朕就成全你。到朕身边来!”
孔辞心下一紧。
见她犹豫不肯上前,启凰冷冷一哼,高声喝道,“朕的话你没听到吗?到朕身边来!”
“是。”孔辞心下想了无数种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该怎样小心应对她也做好了心里准备。可走过去之后,却万万没料到启凰会直接将她扯到怀里。
新皇将一个男人箍在怀里,这还了得。
抱着凤琴正埋首上前的宫婢听到声响,抬起头来,尖叫一声,手里的凤琴哐当一声落到地上,铿锵几声乱音。
启凰不耐,对宫婢喝道,“滚。”
孔辞被他抱在怀里,碍于他的身份也不敢猛烈挣扎,又怕稍不注意被他发现她的身份来,心里是又急又怕,“皇上……您这样抱着……抱着微臣,成何体统,若是被人看到……”
“朕是皇上,朕都不怕了,你怕什么!”启凰早已被手下的柔软腻的浑身都酥软了,原本挣扎在眼底的纠结顿时像是拨开云雾一般清晰了,明了了。原来他一直想这样抱着他,无关他的性别,他的官职,还有,他究竟愿不愿意。他只是想抛开这一切的一切这样的抱着他。他彻底的魔障了。
“可是微臣还想活下去。”孔辞咬着唇,故作镇定道,“先皇驾崩前下了一道密旨,是有关微臣的。”
“什么?”
“若是他日殿下与微臣出现任何君臣之外的任何关系,微臣必死无疑!”孔辞说谎了,但却也不是全然的谎话,她只是将明皇的意思用另一种直白的语言来解释了一番。
而这确实也起到了一些作用,至少,她感觉到抱紧她的身子有了瞬间的僵硬。
“父皇所说的不能忤逆的事竟是……”启凰将她推到自己眼前,半信半疑,“父皇为何要针对你?”
“也许是先皇早就看出圣上对微臣……”后面的话不需再为此时尴尬的气氛再添上一把了,孔辞欲言又止。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启凰伸手挑起她尖细的下巴,那滑腻的触感让他眉头一皱,他朝她那微微隆起的胸腹看去,“该不会……”
“皇上!”孔辞一声大喝,猛地推开他扣在腰间的手,挣开到几步之外,“皇上若是怀疑微臣的身份,微臣愿意以死证明!”说罢,她真的就转头要朝身后的红漆大柱撞去。
“罢了,你走吧。”
启凰的声音适时传来,孔辞蓦地顿住身子,她看着近在眼前的红漆大柱,眼看眼泪就要落下,她忙瓮声说句,“微臣告退。”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直到转了好几道弯,身后的人再也看不到自己时,她才翻身靠在身后的围墙上,泪如雨下。她突然好恨自己,好恨这个地方,好恨这个身份!一切的一切竟是如此让人无力。
“你竟还有脸哭!”就在这时,熟悉的呵斥声在耳边响起。
是语乔公主的声音!孔辞忙转身擦干眼角的泪水,之后才又转身行礼,“微臣参见公主。”
语乔冷冷一哼,走到她面前,将她上下打量几遍,语言恶毒道,“原本以为你只是勾引了赫连,竟还勾引了我四哥,怎么?还想进我四哥的后宫不成?”
“请公主慎言。”孔辞直起身来,对上语乔有恃无恐的目光,她丝毫不显半分怯弱,“微臣乃是先皇钦定的当朝太傅,公主也是身份尊贵之人,希望公主能顾及皇家颜面,不要再说些与身份不符的话来。”
孔辞直愣愣的目光中含着语乔从未见过的阴沉,那一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的退后几步。身后的宫婢扶住她轻轻颤抖的手臂,担忧道,“公主……”
语乔脸色顿时一白,打掉宫婢的手,“滚开。”
“是。”那个宫婢忙惶恐收回手臂站在一边,这个娇蛮任性的公主,怕也是个前皇后刘氏一样的让人不敢靠近的存在。
见她大惊失色,甚至失了公主该有的风范,孔辞也没准备步步紧逼,正欲告辞离去。
却被语乔喝住,“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孔辞抬头,去见语乔匆匆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身后的宫婢忙小跑跟了上去。
无奈,孔辞虽是不愿,却也碍于身份不得不跟了上去。
孔辞看着眼前那口用青砖围砌的御井,忽然不敢上前了。
那口井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正是伯益掐死兰贵人后弃尸的御井。因为兰贵人的事,这口御井成了废井,周围却压了厚厚的黄纸。有人说,常听兰贵人的冤魂在这井里哭泣,所以压了黄纸在这里,古人说,这是在镇魂。
见她不敢上前,语乔笑了,站在那口被热风吹的黄纸乱飞的井边,她缓缓朝孔辞招招手,“做什么那么害怕,这里又没有鬼……”缓缓拉长的语气,见到孔辞变了脸色后,更是笑得肆无忌惮。
“公主要是没事,微臣就先行告退了。”语乔退下了那个唯一跟着她的宫婢,单独约她在一个传说闹鬼的井边。无论怎样想,孔辞都觉得此地不能多留半刻。
“你害怕了?”语乔一声嗤笑,伸手接过一张飞舞着的黄纸,“别害怕,你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四下无人,语乔此时的模样有些诡异,孔辞原本不想理她的,可她却咄咄逼人的看着她,看着她最终屈服在她的尊贵身份之下。
孔辞缓缓走到她面前,站住。“现在公主可以说了。”
“你知道这黄纸什么干什么用的吗?”
孔辞皱眉不语,有不好的预感。
语乔却又呵呵轻笑起来,自问自答道,“听说兰贵人夜间常常在这井里哭泣,所以那些术士就压了这些纸钱在这里,听说可以镇魂,免得她出来害人。”
森冷的语气,就像她此时脸上的笑一般,明明是初夏时节,却让人不寒而栗。
“既然公主找微臣并么什么事,那微臣就告退了。”孔辞压抑着心上忽然而来的恐慌,转身就走。
却听身后一声娇喝,“好个胆大的奴才!本公主话还没说完,你竟无视本宫!不要以为有皇兄宠着你,本公主就拿你没辙!”
孔辞还未转身,就感觉身后一阵寒气逼来,下意识,她别过身子。转身,却见语乔眯着狠毒的双眼扑了上来,一手拿着镇魂用的黄纸,一手拿着寒光逼人的匕首,竟是要取她性命!
下意识的,孔辞身子往旁边一躲,避开她的致命一刀。
一刀未中,语乔身子一转又朝她扑来。
早已见惯了血腥的孔辞自然没被她吓到,微微侧肩,匕首不过是碰到衣衫,竟划开了几寸长的口子。“你……要杀我?”孔辞万万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闻言,语乔又痴痴笑了起来,眼里的狠毒似要将她千刀万剐,“荀哥哥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原来也是个为爱昏了头脑的人。
孔辞劝说道,“你们马上就要成婚了,没人能抢走他,他马上就要是你的了。”
“不!”语乔举着匕首步步逼近,“只要有你在,他就会一直看着你,就算我们成婚,他也不是完全属于我的。”
语乔一边前进,孔辞一边后退,一边试图安抚她,眼神紧紧的黏在那高高扬起的刀锋上,“他怎么可能看着我,公主您想多了。您千万别冲动,一切好商量。”不知不觉中,她的小腿已靠到身后的青砖井边上。
语乔果然顿住身子,垂下拿了匕首的手臂,她将那拿了黄纸的手放到眼前,嘿嘿一笑,甚是诡异,“商量?那你的意思是你肯消失了?”
消失?孔辞大惊,正欲辩驳,却见语乔纤细的胳膊一扬,那黄色黄纸在空中顿时像是一只缓缓飞落的蝶一般从孔辞眼前飞过。之后,那泛着寒光的尖刀到了她胸口。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突然飞出一块小小的石头。
那石头很小,但飞来的速度极快,它重重的击中语乔手里的匕首,匕首顺势一歪。然后,“噗”的一声,匕首重重的插入到孔辞的肩膀上。
刀入骨中,鲜血喷涌而出。
疼痛袭来,孔辞也顾不得身份了,猛地伸手掐住语乔的的脖颈,令她呼吸困难。
语乔一时不备,见已得手就松开死死握住的刀柄,正欲掰开孔辞箍住她脖颈的手,却不想被井前的一块散落在地下的青砖绊倒。
当下身子一歪,竟直直朝着那口寒气逼人的御井倒去。
孔辞肩上一疼,正欲伸手去抓,却忽的眼前一黑,只来的及抓住她粉色长袖。
“哧”
“啊……”
井里溅起大片水花。
孔辞身子一软歪倒在井边,强烈的晕眩感袭来,那流出的血竟然变成了乌黑色。
有毒!
正在这时,有宫婢的说话声从远处传来。
有人来了,孔辞用力咬住舌尖,鲜血在口齿间蔓延,那一瞬间她凭着强大的求生意志,跌跌撞撞的朝满园春色最浓的林中奔去。
耳边响起一阵尖叫,“公主……”
“快来人啊,公主落井了……”
耳边的尖叫声慢慢远去,孔辞眼里一片模糊,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心里想着要上前,只有上前去就没事了,可每走一步那身影却一点点远去,越来越远,到了最后竟完全消失不见了。可心里却越发明亮起来,在生命最后,她想的依旧是那个让她又爱又怕的赫连荀。
脚下一软,孔辞倒在那樱草茂密的地里,她已经看不见了,耳边的尖叫声,脚步声都慢慢远去,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可意识最后她依旧在想,若是死前,能再见他一眼,该有多好。
第25章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