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皇都,夜半明时。
空荡寂寥的街上出来传来打更的声音,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太傅府内,原本浅眠的雪蒿忽的睁开双眼,“四更了。”
有缓缓脚步声靠近,雪蒿耳朵一动,下意识的她就伸手去拍孔辞的肩膀,“要起床上朝了。”
孔辞半睡半醒的嗯了一声,却无半分动作。
“啪啪啪”有侍女在轻敲房门。
雪蒿起身,披上外衫,“进来吧。”
侍女鱼贯而入,将洗漱用品及朝服,官帽送进房内。
这时听到这么大的动静,孔辞也在床上睡不住了,支起半个身子。隔着重重帘幔,只看到她长发披肩,半色白色里衣在昏暗的灯光下暧昧的漏出些许春光。
雪蒿瞥见那几个侍女慢吞吞动作,眼睛只往床后面瞟。她不耐的吼了句,“放下东西立马出去。”
侍女们这才慌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手忙脚乱出去,关上门。
“你这妒妇之名肯定要家喻户晓了。”孔辞哂笑掀开床幔,绝美的脸上因为笑容越发动人心弦。
“妒妇就妒妇,总比被人发现身份满门抄斩的强。”雪蒿拿了件袍子上前,披在她肩上,“以后你每天都要混迹在那些男人堆里,千万要注意别对着旁人这样笑,会害死人的,还有……”
眼见着她就要开始长篇大论了,孔辞忙张开胳膊说道,“快洗漱吧,上朝就要来不及了。”
雪蒿又从妻子瞬间转变成老妈子角色,“你若是不出事,我日日这样伺候你我都心甘情愿。”
“是,是,辛苦娘子又劳心又劳力了。”孔辞与她打趣,俨然已是脸皮成墙了。
每日上朝前,孔辞都要先去孔彦真房里请安。
不管去的多早,孔彦真一定已经是端坐在大厅里,早已等候多时的模样。
孔辞忙敛了神色,上前几步跪倒拜别。
孔彦真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遍,见她眉目虽是英气逼人,但五官柔美,特别是眉毛淡的很,他浓眉顿时一皱,喝道,“怎的眉毛这般纤细,像个女儿家一样,堂堂太傅怎能叫旁人看了笑话去。”
见公公生气,雪蒿忙掏出随身携带的眉笔上前,当着孔彦真的面为孔辞画了眉,再没了之前的纤细模样,孔彦真的脸色才柔和起来,“为父早早辞官也是为你,如今你一人在朝堂,定要尽力为圣上解忧,万万不可丢了我孔家颜面。”
孔辞俯首一拜,“孩儿谨听父亲教诲。”
上朝的路上,孔辞坐在马车上一路小憩,天外还是漆黑一片。不知过了多久,等她睁开眼帘时,马车外已经有了光亮。她掀开车帘一看,入眼的全是一辆辆马车停在路边。竟已到了宫门口。
这时,赶车的德福掀开马车厚重的车帘,“大人,到了。”
孔辞点点头,踏着早已放好的台阶下了马车,一下车就有几个官员围了上来,“太傅大人。”
孔辞一一作揖,算是问了好。
众人簇拥着她朝宫里走,却听到身后一声马鸣,马车的咯吱声兀然响起。又有一位官员到了。
原本簇拥着孔辞的众人又都返身到了宫外。
“太尉大人。”
孔辞身子一滞,似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回过头去,掀开的车帘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正搁在车帘上,脚下银色长靴已踩上马车弦上。
原本赶车的马夫伏在地上,卑微的将头埋的很低。
众目睽睽震惊之下,银色长靴踩上那人的背脊,一袭紫袍出现在众人面前。
“各位好久不见。”
顿时,孔辞脚下一软,心里咚咚咚的狂跳起来。他果然没死!巨大的喜悦感如潮水般涌来让她一下子措手不及的愣在原地,直到那寒冰一样的眼神朝她看了过来,她才惊醒过来。他为什么会这样看她,那样冰冷甚至是陌生的眼神,她从未见过。
在众人的簇拥下,赫连荀缓缓朝她走来。每走一步,她就更清晰的看到他眼中的冷,像是刺骨的尖刀一下一下的刮着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孔公子……不,如今应该是太傅大人了,好久不见。”赫连荀走到她面前,看她呆呆的看着自己,不禁扬唇一笑,眼底却依旧是结了冰一般的森冷,“太傅大人如今看人的眼神是越发张扬无状了。”
不对,他的眼神不对,说的话也不对。这不该是重逢后会有的境况。绝对不是!孔辞暗暗压住内心的心慌,开口试图问他伤势如何了,“你的伤……”
可话还未说完,赫连荀却径直绕过她朝宫里走去,丝毫不体谅她这些天到底为有多担心他的安危。
后来的官员见两人关系并不如传说中的那般亲密,有人也许是怕她会心生间隙,就安慰道,“太尉今日第一天上朝肯定是还未适应,太傅不要介意才好。”
孔辞看着那抹紫袍缓缓远去,心上锥心的疼,让她根本无力去思考这完全不在预料之中的相遇。
也许一切都是她在一厢情愿而已。
“太傅?”见她不说话,只是出神。那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拉回她的思绪,“时候不早了该上朝了,今日难得圣上清醒,太尉又第一天任职,也许会有大事要宣布呢。”
孔辞回神,似是魔障了一般,痴痴的朝御合殿走去。
文武百官都齐齐等在朝堂之上。
孔辞与赫连荀一个太傅,一个太尉,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理所当然站在百官前面,并排而立。
明皇未到,底下也是无一人言语,都在静静等候。
孔辞微低着头,眼光不自觉的滑到身旁的那抹紫色上,玉冠高耸,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眼底却冷若冰霜。这明明还是他,却为什么要做出一副要拒她千里的模样来呢?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突然的冷漠根本就是毫无前兆的。
就在这时,只听内侍尖细的嗓音在寂静无声的殿内响起,“明皇口谕,今日身子不适,休朝一日。”
人群中爆发一阵唏嘘,“怎么回事?不是说昨日精神很好吗,怎么今日又……”
眼见大家说话越来越没心眼,赫连荀轻咳一声,“既然明皇已经下旨休朝一日了,那大家都散了吧。”
顿时,众人噤若寒蝉,之后齐齐跪拜,退朝。
殿内只余下孔辞与赫连荀两人。
孔辞原本想忽略眼旁的这抹深紫离开,却听赫连荀问那内侍道,“不知圣上这几日身子如何?”
那内侍支支吾吾道,“尚好……尚好。”说完,弯着腰就要退下,赫连荀却叫住他,“那四皇子可是陪在圣上身边?”
公公身子一滞,吃惊的回过头来看了赫连荀一眼。对上赫连荀通晓的眼神,顿时心里通透了,这位可不是一般的主。
“在的,在的。”内侍似是敷衍一般,说完就匆匆进了内殿。
只剩下孔辞和赫连荀两人留在御合殿里。
赫连荀把该问的都问了,那太监一走,他也随即长袖一转,就要离开。
孔辞忙抬脚跟了上去,“我有话要问你。”
“可我没什么好说的。”依旧是莫名的冷淡,甚至比初识时还要陌生冷淡的口气。
孔辞急了,双瞳中的怒焰隐隐燃烧,透亮如星辰,她伸手堵在他面前,“好,那我不说私事,我们说公事。明皇的身体怎样了?”
“内侍说尚好。”赫连荀高昂着头,避开她灼灼如华的眼神。
“我要听你的话,不是那个内侍的话。”对于根本不算回答的回答,孔辞基本上已是怒火中烧了,他竟然这样敷衍她!
赫连荀又冷冷道,“我们本来就是圣上为新帝新选的权臣,我今日上位,你也上位了几日了,你觉得圣上的身体如何?”
那就是说,明皇离大去之日不远了。
孔辞垂下胳膊的那一刹那,赫连荀的紫袍扫过她身上的官服,快步离去,竟仿佛多在她身边留一刻,都会让他浑身不自在一般。
看着他消失在殿门前的背影,孔辞心下一空,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那原本以为圆满了的一块又缺了。他竟然那样不想看到她,甚至不愿意看她的眼睛,甚至不想在她身边多呆一刻。既然如此,那他当初为什么又要招惹她呢?
乾成殿内。
明皇躺在床上本来已是气若游丝,却忽然精神一爽,从床上坐起身来。
原本守在一旁的启凰,先是一怔随即开心的唤了一句,“父皇……”
明皇看了他一眼,随即伸手喝退房内其他人,“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和皇儿说。”
众人心里明白,这怕是回光返照前的最后一刻了。
见众人都退下,明皇伸手拍了拍身旁的床榻,“凰儿,你来我身旁坐。”就像是个老父亲叫自己的儿子过来,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启凰点点头,做了过去,这是他们父子两第一次坐的这么近,却也是最后一次。
明皇仔仔细细将他从饱满的额头,到撑在床榻上修长的手指都打量了一番,之后缓缓一下,很是欣慰,“你和你母亲长的很像。”
这是他在他面前第一次提前早逝的母亲,原本他以为,他根本就不记得了。
见他神色痛苦,明皇伸手盖住他微微颤抖的手掌,“你母亲是我这一辈子最爱的女人,莫要像旁人一样以为她在我心里只是一个卑贱的宫婢。”
“父皇……”启凰满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在说什么?他说他的母亲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母亲她……真的是您最爱的女人吗?可您这些年对我……”
“傻孩子。”明皇拍拍他的手背,叹息道,“帝王之爱根本是不被允许的,就是因为我爱你的母亲,所以你的母亲才被其她宫嫔挤兑陷害,最后才红颜薄命的。”
“是她们害死了母亲?”
明皇摇头,“是我的爱害死了她,所以我才不敢像对你母亲一般对你。这些年委屈你了。”
帝王之爱。启凰只觉得这个词对他这些年的遭遇来说,真是无边的嘲讽,想笑,嘴角却僵硬着勾不出任何弧度,想哭,却哭不出来。他忽的挣开明皇的胳膊,退出几步,“不,你胡说!你根本不爱母亲,若是你爱她就不会让她被那些人害死,若是你爱她,就不会眼睁睁看我被那些人欺负了这么多年……”
明皇满眼伤痛的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将他对他母亲和对他的爱全部抹杀,耐心解释道,“若不是因为我爱你的母亲,哪会有你今日的一切。我是你父亲,但也是宫里最大的主子,宫里的事情,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启凰身子顿时一僵,随即冷冷一笑,“既然知道一切,那你也该知道一直是他们在步步紧逼,若要活,我必须这么做!”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不管是伯益还是穆崇还是季连,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如今我也命不久矣,凰月有你,我倒不担心。只是你二哥……”说到这里,明皇犹豫了,随即一声长叹,“罢了,这整个凰月今后都是你的了,你愿意怎样处理都随你吧。”
启凰自然明白他那还未说完的话,要说的究竟是什么。可是正如他所说这整个凰月今后都是他的了,他要怎样做都随他了。而且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对于伤害过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只有一件事,就算我死了,你都不许忤逆我的意思。”说完,原本精神奕奕的明皇忽的面色一紧,捂住胸口,缓缓滑下,“记住我的话。否则……”
启凰大惊,虽是恨这个让他痛苦了十几年的人,但见他倒在自己面前,还是下意识的去扶住他,“您别说话了。太医……”
明皇却依旧凭着最后一口气使劲的抓着他的手腕,“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一定……”
太医神色慌张的跑了进来,随即神情严肃的跪在榻旁,伸手按在耷拉在床榻外的胳膊的脉搏上,一下,两下……他的眉头紧锁,忽的放开手,脸色大骇。
“圣上……”
“怎么了?”守在一边的启凰见他吞吐,不悦的呵斥道,“你好好说,我父皇究竟怎么了?”
那御医仰天恸哭,随即将头触到地上,颤声道,“圣上驾崩了……”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大哭声。
驾崩了,启凰蓦地退后几步,他死前所说的不许忤逆他的事,究竟是什么?
正在这时,头戴凤冠的妇人在众嫔妃的搀扶下,抹着泪,进到了房中。
一阵香风扑鼻而来,启凰大怒,那群女人竟还是花枝招展模样。怒气还未发作却见皇后刘氏挣脱妃嫔的手朝他扑过来,“逆子……”
启凰身子一偏就躲过,随即大喝一声,“来人。”
原本守在门外的侍卫都急急涌了进来。
“把这个疯妇抓进来。”启凰一声令下,刘氏就被侍卫捉住胳膊。
刘氏本是堂堂皇后哪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冷了脸,喝道,“死奴才好大的胆子,就算皇上驾崩了,可新皇尚未登基,本宫就还是皇后。”说到这里,她冷眼瞪住启凰,继续道,“况且就算新皇登基,本宫也是皇太后。还轮不到你们这些狗奴才来这里狗仗人势!”
启凰冷冷一哼,双手一击,有更多的侍卫涌进房内。
刘氏一看,情势不对,当即脸色又是一变,“逆子,你想干什么?”
启凰缓缓一笑,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父皇去前吩咐儿臣,等他驾崩后一定要让皇后随后跟上。”
“胡说!”刘氏大惊失色。“皇上绝不会这样说的,肯定是你胡说!你想借此除去本宫,一定是的!逆子……我要杀了你!”说完,又欲挣扎上前找启凰拼命。
见那群侍卫站着不动,启凰不耐道,“还不动手。先皇驾崩多时,你们还想让他在黄泉路上等多久?”
他话音刚落,惹来刘氏更激烈的挣扎。原本跟着她一起来的宫嫔们见这仗势,都吓呆了在一边,根本没人敢上前帮她。
正在这时,侍卫随手抽出佩剑,朝着刘氏的腹部刺去。
喷涌的鲜血四溅开来,刘氏的眼眸怒睁,眼睑似乎都爆裂流出血来了一般。她的神情被定格在启凰带着冷冷笑意的眸子里,害死了我母妃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宫嫔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一向被她们奉为神祗的皇后竟当众被杀。那她们呢?顿时,尖叫声,哭喊声纷纷响起。
启凰背过身去,看着龙床上面如死灰的父亲,面无表情吩咐道,“送各位嫔妃一起上路吧,父皇肯定已经走远,皇后一人上路未免孤单了些。”
原本是正午,外面的阳光带了初夏的灼热,可这满是血腥的房内却让人如置冰窖,内外两重天。
第24章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