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一章河上公名體道章,諸家多以章首數字為名。此章包羅揆序一經之旨也。或問有名無名,前輩多就無字有字為句,今獨不然,何耶?曰:所謂無名即道也,有名即炁也。惟道無形而炁有兆,故以無名有名為之別。今云無名天地之始者,蓋謂道在天地之先而初無定名之可指,故經云道常無名,又云道隱無名是也。惟道無所不在,雖超乎無物之先,然亦未嘗不在乎有物之後,故在無為無而未嘗滯於無,在有為有而未嘗局於有。惟不可定名,而其名自古以固存,此其所以為常道常名也歟。若直以無而名之,則是以道為專屬於無,及其無化而為有,又不可名為無矣。有無相因,變化不已,名亦隨之,則豈所謂常名哉。瓦有無固不足以論道,苟欲必謂之無,未免淪於空寂之一偏,則天地萬化,果何自而有耶?今云無名者,特以其寂兮寥兮,無形可狀,無名可指。然於無形無名之中,天地萬物之理莫不畢具,此其所以不可直謂之無也。夫道不可得而名也,惟聖人無思於言則已,苟欲立言,非名之則無以顯其道,然又恐學者尋言滯句而名道以方,故先標於篇首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旨深矣。或問常無欲常有欲者,前輩多以常無常有為絕句,今亦不然,則所謂無欲故可,而謂之有欲可乎?曰:聖人之心何嘗有欲,今所謂有欲,乃即其起處而言耳。當其靜而無為之時,乃無欲也。及其應物而動,雖未嘗離
乎靜,然在於事事物物,則已有邊徼涯涘之可見,見,故對無欲而言有欲也。欲猶從心所欲踰矩之欲耳。朱文公答沈莊仲之問,亦云。徼是邊徼,如邊界相似,是說那應接處。向來人皆作常無常有點,不若只作常無欲常有欲看。今若必欲以常無常有為絕句,則是常無未免淪於斷滅之頑空,而常有乃墮於執滯之常情,豈足以觀妙道之體用哉。況以常無為句,而下文云欲以觀其妙,則於常無之時而亦謂之欲,可乎?或問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固多就者字為句,或有以同字屬上句,何耶?曰章首既以無名有名別道與炁,次又以無欲有欲分體與用,則章末固當合而結之也。夫道炁體用固不可無別,然初非相離而各為一物,惟徼無是道則炁無以立,無是炁則道無以寓,非是體則用無以行,非是用則體無以顯。道宰乎炁而不囿乎炁,用著乎體而實源乎體,道即體也,炁即用也,體用一源,理物無問,故曰此兩者云云。蓋雖即沖漠無眹之體,而昭然事物之用已具。即事事物物之用,而漠然無朕之體不違。然動靜不同名,物理必有分,是以靜而無名無欲則體也,及至於動而有名一有欲則用也,故繼之曰異名矣。則是即靜之體而為動之用,初非指動靜為二本,及置體用於無別也,故曰此兩者同出而異名。惟其一本而異名,所以該體用,貫動靜,混然玄同,而無可指之迹,故曰同謂之玄矣。關尹子所謂不可側不可分,故曰天、曰命、曰神、曰玄,合曰道是也。然則所謂玄亦直寄云耳,故又掃其滯玄之累而變化不窮矣,至哉。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
纔涉定名,則有對待。相因相軋,如循連環。
故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傾,聲音之相和,前後之相隨。
和,去聲。此六對者,相因而有也。
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
處,上聲。此無為也,惟不落於一偏,故六對不得而有。
萬物作而不辭,
此則無不為也。
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不居。
此大而化之也。
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夫,音符。此其所以為聖人也。惟無為自然,則奚居奚去哉。
右二章河上名養身,此章進學者於名迹兩忘之地也。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
尚賢,名也。貴貨,利也。惟無所徇,則心不外馳矣。夫所謂不見可砍者,非膠其目而不見也,使萬境之維乎吾前,惟不見其有可欲之處,則情不附物,而此心澄然矣。所以銖視軒冕,泥看金璧,何欲之有?
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
強,渠良切。知,如字。虛心者,物我兼忘。實腹者,精神內守。物我兼忘,則慮不萌而志自弱矣;精神內守,則氣不餒而骨自強矣。虛心弱志,則民自無知;實腹強骨,則民自無欲也。
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矣。
夫音扶。知音智。聖人之道內以之治身,外以之治人,皆然。莊子所謂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無容私焉,而天下治,是也。
右三章河上名安民。此章言忘貴尚,泯思慮,則復無為而合至理。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
道體沖虛,漠然無朕,而其用則無所不該。雖天地之大,動植之繁,在於其中,亦莫盈其量矣。蓋形有限而理無窮,此固道之大而無外,寶不盈也。然而其細亦無內,故雖一物一事,亦莫不各具而毫髮不遺,是又必近察乎此,而不可一向馳心空妙,以求其所謂大而不盈者,故云或也。或之者,疑之也。又繼之曰淵兮似萬物之宗,蓋淵者虛澄深靜而不可測之稱。此其所以為萬物之宗,本然不可定名,故云似也。蓋即萬物而觀,則必有以為之宗主者,而實未嘗有方體也。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
物莫不有是道,而人獨能全之,故上聖教人修之以極其全也。夫銳者,人之才智外形而有芒角者也。紛者,事之節目繁會而盤錯者也。挫則磨礱以去其圭角,而本然圓成者自若矣。解則如庖丁之理解,而紛則其族也。及乎磔然已解,而靜一不紊者自若矣。此修於外,以養其中也。和其光,則光矣而不耀。同其塵,則磅磚萬物以為一。此一於內以應其外也,及其至也,內外一如,而後渾然之全體在我,湛然常脊矣。似或者,不敢正指也。蓋道無定體,而執之則失矣。
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道者,天地萬物之母,故曰不知誰之子。象者,有形之始。帝者,有物之主。曰先者,其未有形有物之前也。
右四章河上名無源。此章明妙本沖虛而其用不測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仁者生之本,愛之理,三才之大德也。所謂不仁者,不滯於仁,猶上德不德之義也。蓋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所以不係累於當時,不留情於既往,如束芻為狗,祭祀之儀,適時而用,已事而棄,豈容心哉。此無私之極,仁之至也。
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
橐,他各切,鞴也。籥,音藥,管也。能受氣鼓風之物也。天地之間,二氣往來屈伸,猶此物之無心,虛而能受,應而不藏也。
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陸、河上本皆釋屈作竭。朱文公曰:有一物之不受,則虛而屈矣。有一物之不應,是動而不能出矣。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數,音朔,屢也。司馬溫公曰:能守中誠,不言而信也。蘇文定公曰:見其動而愈出,不知其為虛中之報也,故告之云云。
右五章河上名虛用。此章先以天地聖人之事及遠取諸物,以明其無私無為。虛中之體既立,則其用自然不息也。不可徒徇於用,而不知反求其本之所以然,故教之訥言守中,以為入德之門也。夫中即道也,即其體則圓同太虛,卓然而無所偏倚之稱。以其用則周流無間,在於事物,各無過不及之謂也。守則學以求至者之事也,及乎功用純熟,則守底瞥地脫落,當體澄然,中斯立焉。或云中者,中宮黃庭、北極太淵也。謂存神中宮,所以養胎元,襲氣母之要也。此又就形器而言中,亦猶北極在天之中,居其所而為玄渾之樞紐,則所謂中者,於是乎有以寓而可見矣。然樞紐之所以處,而元化之所以不息者,又實賴乎中而後能也。若見得徹,則橫說堅說,皆在其中矣。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
谷神者,謂其體之虛而無所不受,而其用則應而不可測也。以其綱紀造化,流行古今,妙乎萬物而生生不息,故曰不死。此即真一之精,陰陽之主,故曰玄牝。此言理寓於氣,而玄陽也,牝陰也。蓋陽變而玄妙莫測,陰合而生生不窮故也。文公曰:至妙之理而有生生之意焉,程子所以取此說。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
門猶眾妙之門,天地萬物皆從此出。根猶草木之根,人所不可見,而實為生生之本。謂陰陽之闔闢而為天地之本也,其在人身則元宮牝府,乃神炁之要會,天地同根者也。曹道沖曰:玄者,杳冥而藏神。牝者,沖和而藏炁也。
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曹曰:綿者,沖和不絕之謂也。道貴無進,謂之有則滯,謂之無則頑,故云若存。文定曰:綿綿,微而不絕也。若存,存而不可見也。能體此,雖終日用之而不勞矣。
右六章河上名成象。此章言道之體用,炁之陰陽,形之動靜,而人則體之也。蓋因玄牝之生生不已,然後知谷神之不死。因天地之動靜有常,然後識玄牝之所為。而谷神以理言,玄牝以氣言,天地以形言。蓋道之妙用,不外乎陰陽,而其所以然者,則未嘗倚於陰陽,乃宰制氣形而貫通無問者也。或問:《靈樞經》云:天谷元神,守之自真。上玄下牝,子母相親。及鼻為玄,吸炁而上通於天;口為牝,納津而下通於地。今皆不取其說,何耶?曰:是則專局於人身而言也,此章乃直從萬化原頭說起。蓋此道宰御陰陽,生育天地,而即陰陽之宰,為人之性,即天地之炁,為人之體,故近取諸身,此理實同。自口鼻之說,又轉而為丹訣,而後學因之,為說愈支離矣。如張平叔云:玄牝之門世罕知,只憑口鼻妄施為。饒君吐納經千息,爭得金烏搦兔兒。薛道光云:玄牝之門切要知,幾人下手幾人疑。君還不信長生理,但去霜間看接黎。朱真人云:玄牝之門號金母,先天先地藏真土。含元抱息乃生成,一炁虛無亙今古。又云:時人要識真玄牝,不在心兮不在腎。窮取生身受炁初,莫怪天機都漏盡。呂純陽云:玄牝之門不易言,從來此處會坤乾。呼為玉室名通聖,號曰金坑理會玄。用似日魂投月魄,來如海眿湧潮泉。機關識破渾閑事,萬里縱橫一少年一此雖於方術以為至妙,然宗旨之論,則序中巳發之矣。《列子》曰:黃帝書云云,乃全載此一章。蓋古有是書,老子述而不作也。而葛仙公《內傳》又曰:黃帝時老君為廣成子,為帝說此經,故帝著書乃引此章。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不生者,生之本,故云生生者,不生是也。凡麗形數者,必有限量。今云天長地久者,特以人所見者言之耳。
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此屈己而忘我,固非計私而為利,乃理勢之自然。蓋牧謙而光,忘形而壽。
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天地不與物競生,聖人不與人爭得,所以大過人矣。至公一理,不可磨滅,乃長久也。
右七章河上名韜光。此章明無我之旨,乃可久之道也。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處,上聲。惡,去聲。幾音機,近也。守柔處下,乃俗之所惡,而實近於道。然麗乎形,則於道有間,故曰幾也。
居善地,
卑以自牧,猶就下也。
心善淵,
淵靜而虛明,此皆先存其體也。蓋必有牧謙淵靜之德,然後五者之功用所以行也。
與善仁,
與虛而不與盈,澤博而不求報,無私而已。
言善信,
誠信之言,不待期而符契。如潮汐之無爽,及塞必止一,決必流,鑑妍媸而不妄,行險地而不失也。
政善治,
正容而物悟,清靜而民化,亦猶平中準而滌眾垢也。
事善能,
趨變任事,各當其可,猶隨器方圓,任載輕重。及避礙就通,而不滯於一也。
動善時。
時行時止,猶春泮而冬凝。
夫惟不爭,故無尤矣。
有德有功而不爭,乃德之至,此其所以為上善。夫如是,復何尤哉?尤,過也,怨也。
右八章河上名易性。此章以水喻上善,明不爭之行也。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已音以,止也。揣,初委切,治也。文定曰:知盈之必溢而以持固之,不若不盈之安也。知說之必折而以揣先之,不如揣之不可必恃也。若夫聖人無積,尚安有盈?循理而行,尚安有銳?無盈則無所用持,無銳則無所用揣矣。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