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此其以賤為本,非乎。故致數輿無輿,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
《原旨》曰:道之在天地神物君民間,莫不有分,可自虧不可自盈,是以天虧西北,地缺東南,惟其虧之缺之,而不自滿,故能長久。聖人無全能,其道亦然。惟無全能,所以為聖也。為侯王而知此道,故不得不謙以自下,況為臣民,而不知有謙下可乎。自其大者觀之不當無者,眾矣。自其小者觀之不當有者,眾矣。既不當有,又不當無,眾者可去一,不可去一,道也有分焉。昔之得一者,如天、地、神、谷、萬物、侯王,莫不各得其一,故能以清,以寧,以靈,以盈,以生,以為天下貞。其致之致極也。極則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
恐滅。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矣。無以云者分滿則無以自容,其可久乎。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知分滿可戒,故處高貴而不忘賤下,基本固矣。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言其德孤善寡,自謙之辭。此其以賤為本也,非乎。自審其辭,而又嗟嘆之,故致數輿,無輿,言德貴自隱。德貴自隱,則在我所得者,眾一有表曝之心,則寡矣。如輿之為物,本具全體,不可數輪、轅、輻、轍,而求為之輿者,數而求之,則為輿者失矣。此侯王之道所以不欲琭琭如玉,而自多其德。又不欲落落如石,而以德自少。既不以少,又不以多,則昔之得一者,自然合分之宜。合分之宜,安有不長久者乎。
《經》曰: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原旨》曰: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上句言體,下句言用。道之體,用也。如此,反復也,復其見天地之心也。道無定體,惟變是體。動則造化流行,萬物生焉。弱,柔也。柔弱者,生之徒也。道無定用,惟化是用。用則生意發施,萬物安焉。噫嘻,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也,無也,是何物也耶。虛化神,神化氣,氣化形,凡具形氣者,皆物。物必有壞,壞則復歸於無,有一不壞者,存是何物也耶。觀其生物者氣,則知生氣者神,生神者道矣。夫神性也,氣命也,合曰道。聖人立教,使人脩道,各正性命,蓋本諸此。仲尼之盡性至命,反終之謂也。子思之天命謂性,原始之謂也。老氏言復命而不言性,此言有生於無,性其在矣。嘗論性者,吾所固有,命者,天之所賦,生之始也。性不得命,吾無以生。命不得性,天無以賦。性與命交相養,而後盡有生之道也。生之終也。形亡命復,惟性不亡,與道同久修,此謂之修道。得此謂之得道。學道人有不能自究本性,反有問命於人者,是未明性命之正也。吾得因而申之。
《經》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惟道,善貸且成。
《原旨》曰: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不可受,可得不可見也。上士聞道,造其有情有信,而又達其無為無形,故勤而行之。中士聞道,雖造有情有信,而未達無為無形,故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二者俱惑,故大笑之。蓋下士天資既淺,又為人欲所汨,天理未明,彼物之有形有為者,尚未之造,況道之無為無形者,豈易達哉。此下士之不容不笑也。不笑則不足以見吾道之大矣。建言,古有之言也。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斯八者,言道之用。有若無也。大方無隅,方無隅,故大。大器晚成,器晚成,故大。大音希聲,音希聲,故大。大象無形、象無形,故大。斯四者,言道之體。一實若虛也。道隱無名,知而不言,能而不為也。夫惟道,善貸且成。惟善貸,故可傳。惟且成,故可得。然則不可受不可見者,道非外物,故不可以手受而目見,惟在聞道勤行,求其在我者而得之心,當不待受而久將自見也。
《經》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人之所惡,惟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益之而損。人之所教,亦我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原旨》曰:天地生物之心,無他,有塞吾體,帥吾性,沖和一氣而已。彼造物者之生,生不窮合,此而何哉。沖和,中和也。道生一,無極而太極也。一生二,兩儀生焉。二生三,三才立而萬物生也。是謂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天陽地陰,二氣交感,妙合而凝,一點中虛,乃成沖和。純粹至精者,為人。雜橾不正者,為物。人物賦形,前頫復傴,負陰抱陽之象也。兼三才而兩之者,在我矣。政中和,天地位,萬物育,正斯道也。嗚呼,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直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聖人,以父母天地赤子萬民為心。嗟三代之季,各尚智力,爭土害民,上失所愛,下民受虐,玄聖體天地生物之心,法造化沖和之德,尚柔弱,戒剛強,以教養天下,故引王公稱孤、寡為喻曰:人之所惡,惟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則是尚柔弱,而反以孤、寡為我善也。況其下者,可以智力自尚,而不知剛強為戒乎。故物或損之而益,益之而損,或之者當天理未定之時,人欲方熾,惟知以智力自尚剛強為勝。柔者受損,剛者受益。及乎天理既定,則柔者益,剛者損矣。人之未聞道者,往往尚智力,騁剛強,又教人以剛強為善,亦猶我之尚中和,守柔弱,教人以柔弱為善也。聖愚之所見,不同天壤如此。然則強梁者,終不得其正死,是可戒也。吾將正為教父。見不賢而內自省,是亦教誨之而已。修身而不明此,則無以致吾身之中和。治國而不明此,則無以育天地間之萬物。
《經》曰: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于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原旨》曰:上章發明沖和之德,以戒強梁者不得其死。此章言至柔之理,以明馳騁天下之至堅。是皆天道自然之理。聖人表而出之,以戒天下,非託於空言者也。何以明之,觀天運太虛,今古不息,孰使之然哉,鈴有載而運之者矣。故曰:浮天載地者,氣也,水也。氣乃無形之水,水乃有形之氣。水至柔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氣至柔而馳騁,至堅者無以加焉。聖人言至柔而不言氣,氣其在矣。天以沖和至柔之氣,行乎乾健至剛之體,是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也。無有,入於無間。無有,氣也。氣無質,故曰無有。無間,空虛也。觀無有之氣入於太虛空無之間,氣無為而四時自行,四時不言而百物自生,益亦廣矣。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希及之云者,嗟歎之辭也。聖人體天道而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以教天下。簡易明白,宜可信也。何天下希有信及者乎。信既不及,其何以行之哉。聖人固無欲,人必已信之,心然而嗟歎之辭,有不容不發。此道惟老孔得之,而不得行於當世,故孔子亦有予欲無言之歎。又曰:如有用我者,五其為東周乎。聖人之憂以天下,以道自任也。如此是,豈果欲無言哉。是豈不欲行於當世哉。必有不得已者,而已之者矣。
《經》曰: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原旨》曰:養生全身,所以全吾天也。養生而不知全身,全身而不知全天,則是芻豢之養矣。物之具氣體于天地間者,莫不有養焉。天之所與,一物一理,小大有分,脩短有數,初不待求,而養者未嘗不足。惟不待求,故未見求而得所養,不求不得所養。使求而得所養,不求不得所養,則是天將容私,欲人之路己。欲人之路己,則有情者長得所養而不死,無情者不得所養而幾乎絕矣。是何足以言天之至公哉。惟不待求,故不可求。此其所以為天也。何獨人而不知察妄,有求益所養之心乎。苟有求益所養之心,則名之食,貨之黷,不亡於此,則亡於彼,反不得全其天之所與養,是可悲也。聖人憫其不悟而誨之,以名比身,二者孰親。以身比貨,二者孰多。以得比亡,二者孰病。所愛既甚,所費必大。所藏既多,所亡鈴厚。惟知足而不甚愛,則不致辱之病。知止而不厚藏,則不致殆之病。然後可以盡吾養之善,而吾之天者全矣。是則可以長久也。為上而知此道,則不待下之求,而不廢所與養。為下而知此道,則不敢上之求,而安吾所自養。不甚愛,不多藏,知止知足,各全所養,則家可長,國可久矣。
《經》曰: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原旨》曰:謙之時義大矣哉。天道虧盈而益謙,故下濟而光明。大成若缺,其用不敝也。地道變盈而流謙,故卑而上行。大盈若沖,其用不窮也。鬼神害盈而福謙,故尊而光。大直若屈也。人道惡盈而好謙,故卑而不可踰。大巧若拙也。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大辯若鈉也。躁勝寒,地在山上也。靜勝熱,山在地下也。清靜為天下正。謙亨君子有終萬民服也。噫嘻,《易》、《老》之道,同出異名。《道德》演於墳、典,《易象》則於圖書。一皆觀天道以明人道者也。上章言名貨以戒愛藏,言得亡以明止足,則裒益平施之義可見。下章言可歌不知足,欲得以戒罪禍,咎謙之義可見。或曰:勝,極也。躁極則寒,靜極則熱,此以氣言也。或曰:躁能勝寒,靜能勝熱,此以理言也。謙其在矣。然則《謙》之六五曰:不富以其鄰,利用侵伐。上六曰鳴謙,利用行師征邑國。而此下章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則謙言侵伐行師,無乃不可乎。知卑而不可瑜,裒益平施則可也。若必至戎馬生郊,謙何取焉。老聖之道,以柔勝剛,故與謙合。申韓不善學,流入刑名,為聖門萬世罪人哀哉。
《經》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原旨》曰:古之有天下者,土地之廣,人民之眾,君壽之脩短,唐虞而上,遠不可稽。見之《禹貢》之辭,則知堯、舜之朝,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人民如其地。堯為天子,舜、禹、稷、契、咎繇為臣。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形于擊壤之歌,則知為有道之世也。堯未甚老,而遜之舜。舜遵堯之道,未甚老,而遜之禹。堯、舜,皆不失天下之尊榮,皆天壽百餘齡,而子孫皆不失土地之封,不廢烝嘗之義。如二聖人者,可謂知足之足,常足矣。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唐虞之盛可見。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夏商之衰可見。罪莫大於可欲,甚愛大費也。禍莫大於不知足,多藏厚亡也。咎莫大於欲得,我所欲得,人亦欲得,天下胡為不爭,戎馬胡為不生。如惡無道,以就有道,莫若不為夏商之衰,求為唐虞之盛,知足常足,將不失堯、舜之尊榮。然則天下有道云者,必得君如堯、舜,臣如咎、夔,民如唐虞之民,則比屋可封,人人皆知天下之重,而不以害其生。孰有可欲之罪,不知足之禍,欲得之咎者哉。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