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我们大揩其油,却非始料所及。”衣云道:“她那里房间很窄,如有主顾来,怎容得下?”空冀道:“走她门路的,无非达官巨商,决不住到她那里。讲好条件,总在外边成对。她不过赚些手数罢了。”衣云道:“她哪里有此魔力,能够一对对吸收得来,撮合成功呢?”空冀道:“她自有这副本领,你瞧她不出,她书画的确很好。从前跟倪墨痕,墨痕不当她外室,领她交际,还称她一声女弟子,往往对客挥毫,毫不羞涩,大家称她交际之花。现在做此行业,也就不动笔了。大概上海地方,物以类聚,她自夸成其美事的,已近百数。只是自己不过顺水推舟,决不肯乱点鸳鸯,阴功积德,便在这上面。”衣云道:“她做这项勾当,还有甚么阴可言,只好自骗骗自吧。”空冀道:“上海地方,本来一只大元色缸,良家女子,好像一匹白布,给她用了重料五倍子,陆续浸到缸里去,布匹统变着元色,却有人并不怨她,反而感她,那真莫名其妙。所以天下事情,没有定评。”三人说说谈谈,已走过长浜路,各自雇车回去。一宿无话,明日上午,衣云改齐二十来本课卷,吃过饭,正坐在寝室里,睡思昏昏出神,忽地校役引进一个人来,衣云见着一呆,原来是叔父家里一位收租米的陈先生,衣云忙让他坐下,问他家里好吗。陈先生道:“老东家恭喜,养了一个男宝宝,还是九月初十养的,出月初十办满月酒,一定很闹热。东家托我上来办货,任便请你回去帮帮忙,吩咐我同你一起回去。
我好容易照东家所开的地点,寻到此地。”衣云道:“陈先生,你有同来的人吗?”陈先生道:“有两位乡邻,一起住在石路鹤鸣旅馆,预备停三四天,买齐应用货品,即便还去。今天已是二十了,不可多耽搁。我此刻便要去办货,你晚上到旅馆里来细谈罢。”说着辞了衣云便去。衣云送出门外,回到寝室里,狐疑不定。心想叔父养下儿子,也是一桩喜事。只是养了二十天,没一封信给我,未免没有我在他眼里。他顺便托人来招我,我照例不可不归。瞧长辈面上,回去一趟罢。转念一想,初十正是玉吾湘林订婚之日,回去怎忍得住一阵心痛,决计不回去。打定主意,情愿失欢于叔父,不愿尝试失恋的滋味。
当下写一封给叔父的信,推托校中不能分身,另外写一封给玉吾的信,同样推托,要想加上几句颂词,想了半天,想不出把那一句话去恭维他,只写上祝你们早日结爱情之果,开恋爱之花……衣云写到此,心酸欲涕,再无他语,重复把两句颂词读读,觉得不成话,忙换过一纸,并不多赘,写好又照样写给湘林一封,更抵当送些礼品,友谊上决不可少,只觉无物可送,想起校中学生,上手工课,会得把铜匣银盾上面,用消镪水镌字,那末我去买两对喷银花瓶来,托他们镌上两行字,作一件礼品,却也特色。打定主意,自去买下几件小玩具,送给叔父。又化四块钱买两对喷银小花瓶,当去交给一位学生,又写张条子,上款"玉吾老友、湘林女士文定之喜,"下款"小弟沈衣云谨颂",嘱他照样镌上。是晚衣云往石路鹤鸣旅馆和陈先生敷衍一阵,因非知己,也无话可说,只求他在叔父前善为说辞,实因校中课忙,不克分身。倘足下临行,请至校中一次,有三封信,有三件小礼,相烦带回。一包玩具,交给叔父。两对银瓶,费心转交陆啸云家一对,又镇上钱玉吾一对。陈先生道:“哦,陆啸云老太太六十寿辰,前月已过。这想必是送他小姐定婚的。他家近来很热闹,啸云此番回里,天天大张筵席请客。
钱福爷父子,每日必到。听说初一定下亲,今冬便要择吉完娶,亲上加亲,总算门当户对。”衣云不忍再听,别了陈先生,回到校里,忽见桌上一封信,字迹很娟媚,写着木渎陈缄,剖开一瞧,是舅父催促到馆,大致说,木渎地形高,不比低区,水涨并不为患,士芳读书,未可久荒,请我甥早日到馆授课云云。衣云辨认字迹,琼秋所写,不禁又对此出了一回神。心想湘林既背盟绝我,此后不能怪我抒情与琼秋,我既失之东隅,惟有收之桑榆。琼秋静默饱学,迥出流俗,此次敦促赴馆,或出琼秋本意。否则舅父何不亲笔作函,要委托琼秋呢?想到此,心苗渐渐活动起来,抵当月底到馆。既而一想,初十那天,舅父等必至叔父家道贺,那么处于两难地位,叫我怎样自圆其说呢,还不如过了初十,猝然到馆。打定主意,情怀倾向到琼秋一边,眉峰为之一展。是晚睡在寝室里,梦魂又飞越到灵岩山上,徜徉了一宵。
第二日垂晚,校中学生,已把两对银花瓶镌好,送来给衣云,衣云见两行字外,一面又添镌上两颗鸡心,作连环形。鸡心中镌着"心心相印"四字。当下学生道:“因花瓶四周面积很宽,只镌两行文字,不大称配,所以添上一些花巧。”衣云称赞很好,学生自去。衣云把玩之下,对着连环的鸡心,和心心相印四字,只管发怔。又摩挲指甲上,湘林染的一颗红鸡心,隐约可辨,形式和瓶上相同,不免回想到七夕茅亭密誓,依依惜惜,只觉柔情绮恨,兜上心来,滴下几点伤心之泪。
当下适逢散客来访,把四座花瓶,排列在寝室桌子上。揉干眼泪,随着散客出游。散客道:“方才我去找过空冀,已经公出,一人闲逛,很觉寂寞,我们去找块清静地方酌吧。”衣云道:“也好。”两人走出校门,散客要雇黄包车。衣云道:“走走罢。”散客道:“内地路政,真一榻糊涂,走一条闸北马路,要抵到走三四条租界马路一样费力。你瞧七高八低的,一步步走着,人人像吃醉鬼。我有一位老友,他酷爱杯中物,而且酒性很不善,喝醉了,便要打人骂人,朋侪苦劝他戒酒,他自己也立志戒酒,然而他在闸北一带信步闲行,加着一双近视眼,远望不便,东倒西歪,一颠一顿,路上碰见他的人,总当他不纳忠告,喝得烂醉,一个个不敢去招呼他。其实他涓滴未饮,嫌疑就害在闸北路政上。”衣云道:“那里是内地,那里是租界,我到上海一个多月,简直弄不清楚。”散客道:“你只要问路上瞎子乞丐,他脚里有数,一脚高一脚低的地方,总是中国地界。平平坦坦的道路,总是外国租界。瞎子乞丐能够分别得清清楚楚,他常常在那里怨恨着闸北几位办理路政的巨公,有意和瞎子作对。他说在闸北讨钱,跑来跑去是水潭高墩,除掉他们自己阶沿上是平坦的细石,墙门间是水磨的方砖,好站站脚以外,一踏出门口,东西南北无路可走,因此情愿足不涉内地,饿死在租界上。
其实他哪里知道闸北办路人员的深意,他们特地定下这条政策来驱除一般瞎子乞丐的,好算肃清败赖的善政。”正说着,一辆红色汽车横冲直撞开进宝山路来。一辆黄包车来不及避让,一个橡皮轮也轧扁,黄包车夫没有碾死,已算大幸。那汽车停也不停,一直飞也似的去了,车夫只好叹口气,另雇一辆车,装着自去修理。这里散客对衣云道:“你瞧他们办理路政人员,自己何尝感受到道路不平的痛苦。进出汽车,只觉车身略颠簸些罢了。”
第7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