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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衣云道:“上海究竟是富饶之区,坐汽车的人,络绎不绝于道,大概尽是达官巨富。”散客道:“也不一定,前天贫民技术厂开会,那位厂主的演说辞,很足使一般坐汽车人深思猛省。”衣云道:“不知怎样说的?”散客道:“我们就在这里喝杯酒,坐下说给你听吧。”衣云见酒店牌子叫新又天,两人上楼,检一个靠马路房间坐下,散客吩咐配两块钱菜,烫一斤花雕。须臾一样样送上。散客呷口酒润润喉咙道:“我刚才讲的那位厂主姓钱,号召南,原籍广东香山人,少年侨居南洋群岛营商,挣下十来万家私,到上海办烟业,屡仆屡起,亏得几位兄弟帮忙,合资办成一个很大的公司,他自己勤勤恳恳管理着做去,不满二十年,盈余到一百多万。从此一般专事蝇营狗苟的人,便想到召南有利可图,你也去写捐,我也去募款。召南的门上,弄得天天客满。召南来者不拒,多少总应酬一些。一天上海有一位破靴党康白虚,去见召南道:“足下博施济众,热心是热心到极点了。但是不尽不实的地方,也很多。把有限的金钱,填无限的欲壑,窃为足下惜。足下何不切切实实办一所贫民工厂,救济救济许多贫民。
请几位技师,教他们技术。他们技术精通之后,有了吃饭本领,便不愁冻馁,一批一批教导,一批一批毕业,这倒是个救济社会的根本计划。”一番话,说得召南意动。当下便敦请他筹备贫民技术工厂,先给他一万块开办费。白虚欢喜不迭,辞别召南出来,便去访他表弟汪次明,说明办工厂事。次明本在一处衙门里当文牍员,赚六十块钱一月公费,足以糊口养家,听到表兄有这样机会,便一力担当,白虚给他二千块钱,吩咐他速去租房办物,先把筹备处成立了再说。次明数天奔走,办理得井井有条,筹备处三上三下房子,设在闸北公益路口,用五六个茶房,七八位帐房,薪水奇昂,每月每人出到三十四十,便是茶房工资也十元廿元不等。白虚来一望,喜不自胜,很佩服次明能干,便自定下工厂总理,协理让给次明,另外去聘下一位姓谭的经理,许他月薪三百元。一切妥贴以后,再去会面召南,报告筹备完竣,再领一万元,寻厂房,买机器,聘教师,便能开幕。召南相信他,又给他一个庄摺道:你尽去筹备,庄上多用一二万也不防。我做这件事既属根计划,抵当五万十万永远救济救济贫民,总算做桩事业。白虚道:理会得。当下回到厂里,又托次明添聘下一位副经理,三四位技师,一面去找房屋,找下半个多月没相当的厂屋,这件事便搁起。白虚因厂事奔走劳瘁,买一辆旧汽车,只合到一千七百块钱。
雇一个车夫,往来接洽,便当一些,这笔钱当然厂里出帐。谁想用过几天,觉得机器不灵,修理一次,又费去一千三百多块。修理之后走路依旧不快。白虚便另买一辆四只汽缸的小跑车,省些戤司令,只合到二千两银子,旧汽车便让给表弟次明用用。过了几天,白虚两位夫人,和两位小姐,哭吵着,争不调匀,坐汽车一起坐又坐不下,跑车妇女坐,更不雅观。白虚为调和家庭风潮起见,又化六千两银子,买一辆六只汽缸的大轿车。他表弟见表兄又买了新轿车,推托旧汽车已坏,只坐表兄的小跑车,白虚落得大量,送给他坐。那辆旧汽车谭经理坐坐。后来副经理和几位技师结了团体,大家反对谭经理,全体辞职。白虚一调查真相,也为汽车问题。往往因公向谭经理借车,谭经理不愿意借,结下怨仇。白虚道:既属大家为公奔走,厂里索性去置办三辆福特卡,公共用用。这样一度调解风潮才平。从此之后,厂中平添着一桌子汽车夫吃饭。厂门前停着六辆汽车,何等威风。晚上一起出发,四处酬应的酬应,兜风的兜风,直要到半夜大家回府之后,一辆辆汽车,寄顿到龙飞汽车行里去。过下一月,因房屋问题,开一个筹备会议,召南便在自己南园,收拾一间精舍作会场,吩咐白虚邀集重要职员,研究讨论一番。白虚嘱次明邀集正副经理,四位技师,正副会计主任,当日白虚次明坐下新汽车,先进南园出席。筹备处只剩四辆汽车,除会计主任外,再缺二辆。因各人怀着意见,不愿合坐一车,当向龙飞租赁二辆。两位会计主任,搭电车到南园。只见园中排列着汽车阵似的,一排八辆停着。
那门房执事,扭着两个汽车夫,去见主人,为的一个车夫碾死一头狮子小洋狗,一个车夫撞倒一棵垂丝白海棠,都是珍品,太太心爱东西。当下召南见此情形,老大不起劲。等到开会,约略讨论一番,讨论未毕,那会计主任因没有汽车坐,肚中怀着满肚鸟气,手中挟一本帐簿,站起身来报告帐目,一项一项唱得格外响,唱着道:付置办汽车一辆,银一千七百元。又付置办汽车一辆,规银二千两。又付置办汽车一辆,规银六千两。又付置办汽车三辆,合计规元七千一百两。又付汽车零件汽胎等洋七百十四元。以上入生财项下。尚有日常开支项下,付汽车夫工资按月二百四十元,三个月计七百二十元。戤司令三个月统计二千七百元。修理汽车费四次共三千一百十四元。汽车夫饭食费一百八十元。会计主任一项项背下,席上白虚、次明等,个个汗流浃背。召南听得呆了,望望园中停着八辆汽车,问道:还有两辆呢?
会计主任道:租来的。接着又把各人的薪水报告,一切杂用报告,完毕之后把细帐总结报告,收入统计五万四千元,现存一百十四元,开支以外,各人宕去也不少,今天因为鄙人足疾复发,步行到此,不能久站,要请东翁原宥,以后职司,谨谢不敏。因为鄙人初受职时,蒙总理敦聘为贫民工厂会计主任,现在所任的职司,不啻汽车行帐房,鄙人对于此项职务外教,只有求东翁另择贤能,鄙人今日便算告退。说着鞠躬坐下。各人面面相觑。召南此时,再忍不住,也站起说道:鄙人初衷,依白虚兄的劝告,办一所贫民技术工厂,切切实实救济救济贫民。谁想一无眉目,已耗此巨款。现在照此情形,眼见不能救济贫民,鄙人深抱歉忱,尚幸工厂没有成立,否则职员一多,汽车当该平添二百三百辆,贫民来厂做工的,难免作车下冤魂,实惠未受,反丧其生,那要更对不住一般贫民。现在三个月内,总算六辆汽车,没有肇祸,要算贫民的鸿福,也就是鄙人的徼幸。鄙人对于诸君,负疚实深,不能永久维持诸君坐汽车的生活问题……召南演说未完,园中一片喧嚷。召南便在此一片喧嚷声中退席踱了进去。白虚望望园中,原来聚着一大堆汽车夫打架。
当下觉得不能再留,吩咐汽车夫开回。谁知门房间,只让租赁的两辆开出,其余一起扣留。白虚、次明等八个人只好轧在两辆汽车里回去,回到筹备处,门已封锁,有两个警察守着,说奉官长命令,也不知甚么原由。一起办事人员,挤在门口,见总理来,围住他要索薪水。白虚道:“我到庄上领去。”当同次明乘车到庄一问银根已注断,只有怅然若失,两人溜之乎也。召南见那个会计员戆直,便托他把筹备处拍卖清理,实足耗去五万元,外加养成一大群贫民。原来筹备处那批人员,因为薪水大,辞去了原有职务来吃这碗写意饭。一旦取销,无处寄顿,不消两月,大家鹑衣百结,贫不聊生。次明、白虚挥霍一阵,毫无积蓄,不到半年,一贫如洗,要想到哪里找一所贫民工厂进去安顿安顿,只可惜自己没办成功,害在汽车风潮上,送在会计员手里,弄得衣食不周,向从前雇用的汽车夫借一两毛钱喝喝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