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铃声响,四嫂嫂去开,进一位风骚倜傥的小姑娘来,走进房间,坐到雪姆妈床沿上,空冀熟悉她,叫她婉珍小姐,去搀她的手。她一洒,把纤手上一双雪白丝套捋下来,对梳妆台屉子里一塞,又在袋里摸出一只象牙小匣,把小匣中一只灿灿耀目的钻戒,套在指上,对着雪姆妈,好像露出一种失意的面容。雪姆妈道:“婉珍,那个天津老还在一苹香吗?”婉珍道:“他弗对格,我昨夜也不曾留下,今天去也没去,他们官势大来西,要俚铜钿,就忍得汗毛第卓竖,我最恨格种人哉,格种人真正像海蛰要钩牢仔用刀割格,好好叫一个沙壳子也弗肯用格。”雪姆妈道:“昨天他打电话来,我因为面情难却,免不得荐你去,他既不三不四,肉索抖抖,你情愿别去睬他。你初出马,更加将就弗得。
贪了小利,弄弗好,下回生意要难做的。”婉珍低头不语。空冀插嘴道:“雪姆妈,婉珍小姐的润格,你替她定好么?”雪姆妈笑道:“定是已经替她定好,只是现在一辈子鉴赏家,没有真眼光,人家精心结构的作品,他们还要不照直例送润资,你想刮皮弗刮皮。”散客、衣云听得,有些不懂,还道婉珍是一位书画家。空冀道:“雪姆妈当真一位书画家老前辈,当初倪墨痕先生,就赏识他的,现在封笔了,专替后辈定润例,好像现在上海一般初出名的书画家,谁不掮着吴窗老王亦老的牌子卖钱,十张润格,到有九张是吴王代定,非此便没人请教。其实吴王两老,对于代定润格的人,只瞧一面,字画精粗,谁去鉴别他,也像雪姆妈替后进定润格,只瞧瞧面貌身段,讲到艺术方面,用笔粗细,设色浓淡,谁的作品轻灵熨帖,谁的作品柔润多姿,叫雪姆妈哪有许多闲工夫去管他。雪姆妈,你道对吗?”婉珍插嘴道:“你说得好听,你拿我们去比上海艺术家,我倒还弗情愿咧。他们好卖老卖野人头,我们硬碰硬,只卖一个年纪轻,规规矩矩做,非要等主顾称心乐意,才肯照润付值,他们先润后笔的,只要钱一到袋里,划上几划,自称苍老奇横,曲上几曲,自称龙蛇飞舞,写上强头告化子一般的字,硬当他石鼓文。描上吊杀鬼一般的画,硬派他美女图。不管主顾乐意弗乐意,塞了他就算,像这样死人烂污,我们却也不愿意拆。”说得众人一阵狂笑。忽地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正是:
琼楼密室明灯里,巧语如莺尽解颐。
不知走进房来的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十八回雪涕赠银瓶镂心刻骨排愁观电影荡魄销魂
话说婉珍女士正说得众人一阵狂笑,忽见一位清清洁洁的年轻娘姨,捧一只福漆茶盘,端上一柄金镶碧玉茶壶,一叠白磁茶杯,放在床前一只小圆几上,各人敬上一杯,叫声老爷用茶。空冀对婉珍道:“莫讲润笔,先润润喉咙罢。”
各人呷一口,清香沁脾。雪姆妈接着道:“我替几位女士定润格,却也不比吴窗老王亦老妈妈虎虎,总要有些真实本领,作品拿得出拿不出,艺术确乎高妙不高妙,替他们定得时值估价。你瞧市上几位出风头的,爱小姐,成小姐,谁不是我定的润格。现在艺术界里哪一个不批评她们出类拔萃。”空冀道:“姆妈未免定得太贵。我想求她们绘个扇头也不敢启齿,现在还是求求婉珍女士,赐一幅尺页罢。我想巨幅不敢劳神,在一幅八骏里面,检一匹仰翻的马临上去,还添些布景,要多少润格?问问姆妈,不知我出得起出不起?”雪姆妈笑道:“点景加倍。”婉珍此时羞着,站起来拧空冀的腿,空冀趁势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一傍。雪姆妈道:“你马先生要求她的作品,叫她照润打个九五扣好了,有例可援,总好说的。只怕几位清客串,画得合意起来,连纸奉送,不合意时,嗤的一声,扯破纸条儿,永远不替你画。”空冀道:“大概用笔不称的缘故。
像我所藏一枝提楂,大笔纷披,落纸飕飕有声,她哪有不合意之理。”雪姆妈道:“倒瞧不出你,提起此马来头大咧。但是一幅画,粗细笔兼用,方能工夫周到。”空冀道:“现在市上,工笔不卖钱,只求粗笔仗,像王亦老画钟馗,吴窗老画紫藤,笔划越粗越泼,人家越赞成,这也是艺术界一时的风尚。”婉珍听着,笑不可支。空冀又道:“婉珍女士,不知他喜用粗笔呢细笔?”婉珍又把空冀腿上拍一下,空冀道:“婉珍女士,你处女作,一幅绢本夭桃,不知替谁画的?”婉珍又笑又羞。空冀道:“自定润例以来,可曾画过几幅杰作?何弗开一次个人作品展览会,出出风头。”雪姆妈道:“你别说她罢,她站不起了。”空冀道:“咦,我还没开牙钳咧,难道婉珍女士怀里带一只墨匣,已经泼翻了不成?让我来检查检查。”婉珍扭住空冀,不让他动手,自己也不站起来。空冀住手,停回娘姨来收茶碗。婉珍脱下一双镂花漆皮鞋,吩咐娘姨去细细揩揩,空冀顺手捻捻她的六寸圆肤,柔滑温香,令人心骨皆醉。婉珍吵着道:“姆妈,你看马先生,动手动脚,不识相哩。”雪姆妈喊娘姨来,各敬一支香烟,对空冀道:“吸香烟罢。”
空冀吸了一回吸剩一个香烟屁股,握在手中,放到婉珍背后,假作惊慌失措道:“快些,衣裳烧起来哉。”婉珍顾不得甚么,连忙站起来,瞧瞧身后的衣裳。空冀笑嘻嘻道:“大家来看沙发上一幅泼墨大米派山水,算是婉珍女士杰作。”婉珍羞得两腮通红,仍旧坐了下去。空冀站起身来狂笑一阵说道:“大概还没点缀完笔。”此时床上雪姆妈道:“好了好了,她要哭出来,快你安静一些罢。”衣云、散客也以为空冀作剧太过分,大家催他走吧。空冀趁此机会,别过雪姆妈,走出房来,见四嫂嫂在会客室灯下,绣一双拖鞋。空冀又招呼一声娘姨来开门,空冀给她两块钱小费,娘姨称谢不迭,送到门外。衣云道:“空冀兄你的路道真熟,着名肉林中,好像你的府上,甚么姆妈嫂嫂,那末有了嫂嫂,哥哥呢?”
空冀道:“他是一位湖州人的弃妾,白大块头当她寄女儿,上海有两个姓储的白相朋友,也是巨室富翁的儿子,兄弟俩叫老四、老五,从前差不多天天在那里,老四和那弃妾结下不解缘,老五就叫她四嫂嫂,我们一辈子和老五同道的朋友,也只好依他叫一声四嫂嫂。今天凑巧,碰见婉珍,开了话篓子,说一个不休不歇。说得她墨盒打翻身,倒也可笑,否则特地叫她来,要多花拾块钱。”散客道:“今天你总算畅所欲言了。”衣云道:“承情一扩眼界,像这样精致的肉林,当然比妓院好得多。”空云道:“她那里也不好算肉林,是一处月下老人撮合山。那个婉珍也是好好一家官家出身,他爷今儿还在广东做秘书,娘是晚娘,所以放任她到这样子。她陪你一宵,润格至少八十番,陌生人就要百元,外加磨墨费一成。
第7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