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亮,排队出发。南京路上,电车汽车一律停行,新世界看客像蜂窠一般,顿时把十里洋场,塞得水泄不通。这回出丧,在上海社会史上,好占一个大纪念,大家公认空前所未有。开路神上午十时出发直到晚上五时,才见一百廿八人带上红帏帽,抬着龙头龙尾的棺材,巅巍巍过南京路。
马路中万人如海,从静安寺拥挤如潮,口中衔一段雪茄烟头,手轧住了,只能向空乱唾,唾到楼下看客口中,嗤的一声,烧焦舌子,也不能伸手挖出。其轧如此。妇女身怀六甲,挺着一个大肚子,偏要去看,丈夫保护胎儿起见,替她粘上一条"油漆未乾"的纸条,依然无效。往往一个人出门,两个人还家。有人说,全上海人,统统走到马路上,也没这许多,平添着团方百里观光的人,不知几千几万。各旅馆统统轧满不算数,连劳合路雉妓院,小东门花烟间一起塞足。以外马路上跑过夜,躺在停备电中的也不知多少,真开千古未有之奇观,百岁难逢之盛会。闲言休表,且说小春这天所当的职司,是推一只松枝扎的老虎,推下一天工夫,虽只赚到八毛小洋,肚子里出尽一股宿怨。他在马路上碰见平日欺负他的看客,平日敲打他的巡捕,只把松枝老虎猛推上去,撞痛碰伤,不知多少,只有把可怜的眼光,望望他胸前一颗人头徽章,便掩口含泪而去。小春得意到一日工夫,交卸差司,领着八毛小洋,匆匆忙忙奔到西门去找他新拜的老师拍肚皮老枪,交付一个月学费。走到中外交界之处,见一辆独轮小车上,坐一个老妇,一个少女,白头白扎。
老妇手里,执一根招魂纸幡,少女手里捧一个杉木牌位。后面两个人,扛一口薄皮棺材,一条破棉絮,罩在棺盖上,嚎淘痛哭而来。小春认得那少女叫翻筋斗阿妹,也是拍肚皮老枪的徒弟。当下走到外国地界,给巡士拦住去路,要验照会。阿妹道:“没领照会。”巡士道:“没领照会,不许经过,你们难道人会得死,马路章程不懂的吗?”阿妹道:“我们统是女人家,不懂章程。”巡士道:“死者是你爷吗?你爷是男人,临死不交待你们的吗?”小春在旁听得心头火发,要想顶撞,只恨手里一只松枝老虎已交卸,咽下一口气,招呼阿妹趁早打回票,快去找个保人,寻张捐票,到局子里领照会,今晚来不及,只好搁到明朝,空争也是白文。这里只恨陈公馆大出丧不经过,否则,轧在中间混了过去,说不定好省捐照会。阿妹没法,吩咐一齐打倒车。那时碰巧横垛里一辆老虎塌车冲出,砰的一声,险把棺材撞破。巡士掮起一根棍子,叱道:“滚!滚!"阿妹只索不响,押着棺材回去。小春奔到西门燕子窝里,一见拍肚皮老枪,便把五毛钱给他,讲下半天大出丧景致。拍肚皮老枪道:“小春,你曲子忘掉么?今天晚上,替你理理,你别走开去。”
看官,这拍肚皮老枪是乞丐中的奇才异能,身材短小精悍,三十多岁,并不发育,天生就他一个像皮鼓般肚子,敲着冬冬有异声,老枪就靠肚子吃喝。每天晚上,捧着肚子专走花街柳巷,堂子里楼下房间,只要席面摆好,宾客围坐下,他便塞将进来,双手拍肚子,口哼京调小曲,拍得非常合节,丝毫不脱板。凡属上海老于花丛的,怕没一个不认得他,当他一个肚子,是件天生特别乐器,听听倒也好博得一笑。所以老枪走上一步花运,每天穿遍几条北里弄堂,身边轿饭帐一叠,小角子一把,一日要抽三块钱乌烟,经济充裕,不在乎此。更有许多乞丐,眼热他,拜他老师,从他唱曲子,每月学费小洋五角。方才的阿妹,从他学翻筋斗,现已毕业,也能在堂子里当筵献技,每家拿一毛两毛钱。小春也是老枪学徒之一,只因学费往往拖欠,老枪不起劲教他。小春今天缴清学费,所以老枪又叫他理曲子。当下小春道:“只是我今儿困场也没有,一向困在人有厂棚里。前天厂棚拆去,害得我无处栖身,怎样弄法?”老枪道:“事有凑巧,我住那里,有一所碾米厂。厂傍新塔一间厕所,非常宽大,而且帖壁是厂里机器间,夜里机器一开,墙壁上好像装着火炉,这是天赐你一间暖房,快去占据罢,别让他人捷足先得。我此刻瘾已过足,要上生意去,走一批回来,到暖房间探你,你先去罢。就在斜桥路严家坡空地上。”
小春喜不自胜,奔去找到暖房,安宿在内。更阑月上,一室如昼,微风飘拂,清香徐度,说不尽洞房春暖,粉壁炉温。小春一枕梦回,只听得粪坑架上一阵哼哼之声。细细辨认,大腹膨,正是拍肚皮老枪。老枪见小春醒来道:“这里舒服吗?”小春感谢不尽,又道:“师务,你今天生意怎样,盘过帐么?”老枪道:“十来块钱总靠得住。”小春道:“你快些教会我曲子。”老枪道:“曲子随机应变。譬如像我拉屎嘴里喊的哼哼之声,也好叫它哼哼调。你学着加上几个花腔,一样可以骗骗外行,不必一定要学什么江北空城计,宁波打牙牌,吃力弗讨好。上海地方顾曲家,最喜欢听花腔,你只要喉咙圆转,舌子活灵,接一连二的耍花腔,就算红角儿。”小春道:“花腔怎样耍法的呢?”老枪道:“板眼有一定,花腔没一定。花腔各人有各人的耍法,巧妙不同。你听大舞台小笪子有小笪子的花腔,北京梅老班有梅老班的花腔,你不妨发明一套花腔来。”小春道:“好好,待我试来,不妥地方要你指教。”小春唱着哼哼调道:哼哼哼……哼哼又哼又哼哼……哼……喝……哼……喝……哼哼又喝喝……喝哼哼……哼喝喝……哼喝哼喝……哼喝又哼喝……哼喝哼喝哼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又哼又喝……哼哼喝!老枪在坑架上拍手不迭道:“好吗!好吗!刮刮叫!春老班再来一个!"一片叫座之声反把小春吓呆了。正是:
不必伶工翻异曲,油腔滑调动人听。
不知老枪有何指教?小春呆呆何事?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十六回笙管嗷嘈美人避面情词悱恻浪子回头
话说小春在厕所里新谱一阕哼哼调,唱给老枪听,老枪喝彩不迭。小春唱得一口气哮哮如牛,老枪道:“末句花腔,浪得越长越受人喝彩。你瞧几位名角儿,不是全在末句花腔上出名的吗。像你这样又哼又喝的花调,倘使再浪上十来个,简直可以一拳打倒小笪子,一脚蹋翻梅花班。”小春道:“那么明晚你领我弄堂里去跑跑,我赚来的钱,和你三七拆。”老枪道:“也好。横竖翻筋斗阿妹死了爷,回江北去,你接她缺罢。”老枪说着,揩净屁股自去安宿。这里小春练习他的哼哼调,只一黄昏,纯熟如流。当晚一宿无话,明天一清早,走出厕所,随处游逛了半天。吃过两碗断头麦脚,踱到三马路,和戚老四打诨一阵。戚老四道:“癞皮刚才哭丧着脸来过一趟,他抛蟹抛昏了,吃着五支雪茄,一只外国火腿。”小春道:“怎样会得任上失风呢?”老四道:“他自己照子弗亮,抛蟹抛到一个外国女人身上,顿时给后面跟着一个亚而美看破,叽哩咕一阵,外国女人对阿三一说,阿三就赏赐他两样礼品。”小春道:“他吃心弗狠,索性把几只小蟹,销起洋庄来,眼皮弗张开,饶他跌一交,还算贼运亨通咧。”正说着,一阵啊唷唷啊唷唷叫喊声,在小花园弄内,滚出一位贵同行来。
第6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