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听他说得不卑不亢,绝无委琐气,大家把大人资格,摸出一两个铜元,丢到他洋铁罐内,还要称赞他一声有眼力,总算给你认出我们一批都是大人。有人说他从前也是官场一位大人,不幸弄到做乞丐。有人驳道:“他现在虽做乞丐,一天工夫讨到二三千文,有许多乞丐及不来他,只好去趋奉他,他依旧是个乞丐大人,何尝不幸哩。”闲言休表,在下很佩服戚老四操一口国语,流利纯熟,字正腔圆,听他讨钱,回忆到西门一位破靴领袖王大人演说劝捐:……诸位热心志士……诸位爱国男儿……培养人才……维护教育……请诸位踊跃解囊!听客莫不动容,挥金如土,倘换上个雌鸡声喉咙,凭他扮出十分苦相,声泪俱下,人家给他个不瞅不睬。所以一个人亢爽流利的国语,无论做那桩行业,不可不学。小皮匠讨饭吃亏,就在不懂国语上。他赶上两个多月猪仔,一无成绩,地盘便给会说国语的戚老四夺去。当下小皮匠以客卿资格走过戚老四地界,凑巧碰见金大,讨到两毛小洋,算得意外之财,谁想给戚老四一眼瞥见,拖住小皮匠道:“小春,上海乞丐行规你懂么?乞丐行规比不得官厅法律来得宽松,官厅尽让外人越界筑路,我们不许同行越界讨钱,你老资格,不该明知故犯。
方才的猪油,快些奉献,不要累我动手。”小春道:“这是有交情的家乡猪油,比不得掠你地界上的野猪油。”老四道:“家乡猪为甚不到家乡去刮油,要刮到我地界上来呢?混帐!忘八蛋!老子可不饶你。”小春道:“老四,你官话只能吓猪子,吓不退我,我不吃你这一功的。你好好讲交情,请你一匣大英牌。”老四道:“两匣罢。”小春把两毛钱,走向角嘴上小烟纸店买两匣大英牌,各人一匣。老四不依,结果帖上一根。
老四道:“小春,这几天瘟猪真多,昨晚我好容易在一群死猪中间,挑出两只活猪,一路赶去,直到天晓得那里,一只猪好像勒过一勒油,身边只有角子,就此给他瘟去。另外一只猪皮子很像有些油水,谁知他摸了一刻工夫,摸出一个油葫芦来。我就此打倒车算晦气,一时碰到两只瘟猪霉头触到老刀牌香烟上去,还弄得好吗?”小春道:“赶猪要眼睛瞧到他袋里,弗碰着死猪,已经算难,还要只只弗瘟只有你赶猪大人本领大。”正说着,又一个同行走来,叫癞皮阿根,手中挥着一柄蒲葵扇,满口苏白。老四一眼瞧见道:“癞皮,你腰里有一匣大英牌,摸出来润润。”癞皮不肯道:“这里不是香烟,是一件随身法宝,我靠他过活的。”老四道:“你又弄出甚么玄虚来了?”癞皮道:“万样事业,都有特别改良,我们这桩叫化行档,不当该改良改良吗?”老四道:“怎样改良法,倒要请教。”癞皮道:“西川图献不得。”话又未完。腰间一只香烟匣子,给小春抢去,癞皮连忙来夺,又给老四一把拖住。小春一瞧匣中有二三十个蠕蠕欲动的臭虱,一手授给老四,老四盘问癞皮细底,癞皮道:“这地方阴沟水臭来西,到对过水门汀上来讲。”三人走过马路,坐在水门汀上面。小春道:“癞皮,你这副神气还嫌阴沟水臭,笑话不笑话。”
老四道:“不好怪他,他地盘在昼锦里,一天到晚,粉香馥郁,几位老主顾,无非太太小姐,头发上有香油,衣服上有香水,手心内有香粉,嘴唇上香蜜,便是不给钱,骂一声,一口香气,直喷到面上。给一个钱,钱上留着一股香味,三四日不褪。所以他袋里的钱,个个有香味,比不得你地盘在五福弄,天天瞧几个白屁股,红头苍蝇,是你老朋友。木樨香味是你家常饭。他到你那边来,一刻也坐不住,就要乌痧涨,因为他脾胃薄了,嗅不得臭味。”癞皮道:“这几句话,说得很对我心。”老四道:“那末你告诉我,臭虫要它怎用?”癞皮道:“不容瞒,我新想出的顽意儿,只有我那里合用叫做'抛蟹'.昼锦里太太奶奶很吃这一功。”老四道:“怎么叫抛蟹呢?”癞皮道:“只消捉一个臭虫,放在扇角上,见花枝招展的女郎走过,把扇子向他不住的扇风,扇不到二三十扇,臭虫过渡到她香肩上去,她始终没觉得,我一边说……太太舍我一两个铜板买碗粥吃……救救我穷人……譬如杭州烧香……阴功积德!她倘使一时心软,舍我一个铜板,我就丢掉这只蟹。她一理不理我,我还不肯白抛,等她走到人丛中,假献殷勤,叫她道:小姐,你肩上一个大臭虫。连忙替她捉下,给她一瞧,她感激我,给我钱,我就不声不响,把臭虫藏起。她依旧不给我钱,末着棋子,把臭虫给旁人共同鉴赏,或给她钉梢的男子瞧,说在她身上捉下的,坍坍她的台,她一定要面红颈赤起来。你道这个法子有意思么?”癞皮说着,洋洋得意,把一柄薄葵扇,微微轻拂。老四道:“妙啊,你真好算得叫化诸葛亮。”小春夺他一柄薄葵道:“你此刻不要抛蟹,我身上咬不起哩。”
癞皮道:“看想你也弄不好了。”老四道:“可是你这条妙计,只用一处一时,倘叫小春抛到人家屁股上,他们明见着,还不肯高抬贵手拍死它,要带它家去,养壮它哩。因为五福弄一带小屋子里的主顾,谁不是家中养着千千万万臭虫,你抛他,他也不怨你。替他捉去,坍他的台,他也不感到羞,谁肯给你钱。况且秋去冬来,扇风嫌冷,臭虫绝迹,你这条妙计,也只好搁起。”癞皮道:“原来应时吗啡针罢了。”
正说着,又赶来一群小瘪三,抢包饭作剩下冷饭菜汁,老四叫他们道:“小鬼跑来,我有话说。”一群小瘪三踉跄而至。老四道:“闵甲头那里,你们快去接头,今夜他要招二千小瘪三,明天静安寺路陈公馆陈宫保大出丧,他早上来关照我打招呼,你们去不去自打主意,要去快去,他晚上招不满,要通虹口帮,一通虹口帮,他们凶狠狠脚色来得多,大职司就挨不着了。”一群小瘪三点头自去。小春也颇有意思帮忙。老四、癞皮两人因地位好,不愿放弃赶猪抛蟹的勾当。小春当下别过两人,去见闵甲头,说戚老四保荐,非当大职司不干。闵甲头道:“人人要当大职司,掮旗撑伞叫谁当呢?此次陈公馆陈宫保大出丧,比不得别家,随我们要求,他那里场面大,用人多,定下章程极严,职司分上中下三级。上级五百人,抬魂轿马执事等,每天大洋一元,奉送白衣一件。中级五百人,背花圈、推罗汉,每天大洋八角。
下级一千人,掮旗撑伞,每天五角。只是上级人,身体要有五尺高,一百三十斤重,你小春总也弗及格。我瞧戚老四面上,给你中级当当罢。小春只得将就下去,在一本簿子上签字。小春不会写,另一人代他签上小春两字,叫他印个指模在上面。小春站着等闵甲头吩咐,直等到晚上,人越来越多,一黄昏已足额。闵甲头率领着大队人马赶到陈公馆附近草地上驻扎。晚上人声沸腾,臭气熏天,巡捕偶来问讯,自有陈公馆执事出首接洽。黄昏未阑,闵甲头每人发给纪念徽章一个,徽章上印着陈宫保的人头,面貌清癯,和颜悦色,许多人拿着不知当件甚么东西,扣在裤裆中,塞在屁眼里。这时一片广场中,站的,坐的,卧的,塞得插足不下。小春占着靠墙壁一块极好位置,其中有几位认得小春,和小春商量,轧紧一些,一起塞入,小春还把墙上粘的广告纸戏目纸,一张张揭下,当它锦被盖在身上。这也是小春珍惜玉体,深防凉露侵肤起见。睡到更阑月上,场中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哗声,小春推被细听,原来为的吃饭问题,大家要求陈公馆发半夜粥一顿,陈公馆弗答应,各人争吵不休,闵甲头调解,一级五百人,肠粥一碗。二级三级一千五百人,每人赐馒头两个。一众乞丐容纳此条件后,嗷嗷待哺。亏得陈公馆早预备一屋子馒头,又煮了十来锅粥,数十位执事分派给全体乞丐充饥,才平此吃粥风潮。
第6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