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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这时候楼上一阵脚声,走下三位客人来,笑声吃吃,走出客堂去。后面一位客人听得相帮争吵,口中还在说甚么"明天一定要落雨了。”客堂间里三个相帮,便给这句话,说得不再开口,直等客人走远了,这胡子相帮,骂那客人道:“曲死!唔笃爷在这里,眼睛没张开,落雨弗落雨,触唔笃爷格霉头。”楼上跑下大姐爱珠,叫道:“二阿叔,絶又在骂山门,有骂没骂,骂啥人介?辰光已经三点钟,堂差弗见得有哉,阿要打烊罢。”二阿叔道:“刚才阿瑞阿荣,大家打磕铳,争嘴起来,我怪了他们几句,碰着楼上走下三个半夜氽客人,嘴里弗清弗楚,甚么明天落雨弗落雨,我们真叫告化子没了棒,受狗的气。你想阿要光火出来。”爱珠走到天井里望了一望道:“天蛮好勒海,客人啥要说明朝落雨介。”二阿叔嗔道:“爱珠,你个小娘唔,真好人,一些过门节目弗懂的。
那客人骂我们乌龟呀,俗语说'乌龟叫,雨要到。'他们听得我们吵闹,暗暗里笑骂我们。你想这种客人,阿要戳睬弗要戳睬?”爱珠道:“喔,有句老话,怪弗得絶要发火,我看弗要响哉,个户客人老四做个,老四听得,又要动气个,横竖水牌上包龟,揩脱了就弗算数,让絶笃骂去,只作没听得,免淘气罢。吃个碗饭,也叫没法,人家说笃乌龟,絶就做了乌龟。人家说笃甲鱼,絶就做了甲鱼。只看铜钿面上,天下世界,只有铜钿是好宝贝,笃只要有了铜钿,啥人敢来叫絶乌龟,絶颠倒好去叫人乌龟,二阿叔絶道我讲得差弗差?”二阿叔道:“原来是这样想的呀。不是这样想,老早弗吃这碗老羹饭了,爱珠你上去罢,我今夜要困转去,明朝有些事情,说不定迟些来。客堂里你走上走下,当心当心。”爱珠道:“哓得。明朝絶能够早来早点来,我作兴娘来要陪俚出去买东西。”说着,走上楼去。二阿叔又吩咐阿瑞、阿荣,摊铺盖睡觉。自己走出大门。这时候电车早停,马路上冰清水冷。二阿叔一直向北,走过垃圾桥,进承平里,一家小房子后门,敲了一回。有个蓬头黄脸妇人,披衣来开,叫道:“阿金爷,我知照你早点转,你总是这样晏法的,害我冷水水跑起来开门。”
说着两人走上楼梯,塞进一间客堂楼上。室内一张铺以外,有两只板箱,几张靠背,一只桌子。桌上一条半明半灭的洋烛。二阿叔坐在铺沿上,叫道:“阿金娘,我吃这碗老羹饭,吃怕了,凭你早,总要弄到成更半夜,这碗饭真弗是人吃的。”阿金娘道:“弗吃这碗饭,也没有甚么行业好改。第一要本钱,第二要运气。有了本钱,没运气,也是白文。何况我们连本钱也没有。上海滩上寻些甚么事情做做呢?横说竖说,还是堂子生意做做吧,究竟老本行,不担风险,赚些死工钿,虽则无味道:倒底蚀本赚钱,好弗管帐,跌弗到缸海边上去的。”
二阿叔道:“现在堂子生意也穿绷了,外场面看弗出,内囊里说弗得,有几家大场化,生意蛮好,房间里花头,一个月少做少七八十总扯得住。谁知到节边依旧弄得牛牵马绷,讲到小场化住家,拼拼合合,格外弄不好,拆分头的一多,人手嘈杂,房间里七张八嘴。一少,冷清清没有生意经,真叫大难小难,我们做相帮,靠些外快,看他们房间这样弄不落,还有甚么外快好想,靠几个死工钿,十块八块,真谢谢罢。你想前节工夫的手巾钱,统共不满五十块。我一人拆不满十只洋,还有甚么滋味?”阿金娘道:“九九归原,要怪年岁枯。大少爷弗肯用铜钿,家家如此,也叫没法。”二阿叔道:“大少爷看大少爷起,房间里接着一户客人,也叫碰额角头,各人家的运气,有多化大少爷,看他场面阔绰,神气十足,谁知到节上,赔菜钱,贴叫差,像我那里,这一类各人,很多很多。上节工夫,房间里做手,赔着好几百块钱,弄得一节生意白做不够,还要当当头,借债捱过节,真正哭弗出笑弗出。像这种生意,还好做吗?
隔壁小凤珠老二那里就好,老二化一百多块钱,包个小先生,捐块牌子,小本经纪,租借隔壁楼下一个厢房,一个亭子间,房钱不过五十块钱,用两个做手,一个赚工钱姨娘,做手各人讲好拉六十个花头拆二份,带两个客堂里男相帮进场,赚赚外快,弗起工钿,谁知老二运气好,接着一帮做金子生意的客人,她们刚在条子上赚下一笔横财,不在乎此,天天在房间里打牌摆酒,一到下半夜外加武局,牌九摇宝,挑挑老二,每夜总要做一打两打花头,每一期拆帐,一份份头,要拆到一百七八十块钱。节上那批客人,更加非常规矩,局帐亲自来开消,连脚力也省掉。手巾钱每人总是拾块二十块,几个相帮工钱弗有,一节工夫每人赚到二三百块钱。你想同样吃这碗饭,真是天渊相隔,比不得了。”阿金娘道:“就叫时来运来,推也推弗开的。”二阿叔又道::“我们那里,总做弗好,先不先阿姐先生,统欢喜胡调,这门风一坏,好客人的脚,就弗踏上阶沿来了。阿金挨姨,又是天天缩在小房子里,弗来管生意上的帐,弄得七总管死掉爷,六神无主。只有一群一群打茶围客人,好几天牌声没听得了。”阿金娘道:“照这样子,阿金挨姨要弄不下去哩。
这样场面排着,一天几多开销,没有大少爷走上门来,房间里人,难道好喝西风的么?”二阿叔道:“倒不是啊,过节以后,好像只有待仙三天,总算房间没空,以外台面未见用过,半个月快来,吃用开销,靠啥人呢?”阿金娘道:“倒是件难事,大少爷弗跑进来,弗好到马路上拉的。明天我要到阿金挨姨小房子里去望望他咧。他轧姘头轧昏了,生意经弗在心上。本来不关我事,我也掮下一百块钱,阿金也有好几百块钱存放他处,名声起利息,实在要等生意好有得拆,现在靠弗住下来,要连本而送的,我不好不上劲替他想法子。”二阿叔道:“阿金家里来过吗?”
阿金娘道:“阿金忙着,她那有工夫来。我昨天去望她的,她那里生意真好,过节到现在,大房间小房间,一天没空过,只有替楼下借房间,现在又来了一批甚么议员帮。那议员有到一二十人,不知做甚么行业的,听说个个有钱,场面很阔。阿金因为房间小轧弗落,特地在一苹香包下两三间大房间,陪他们打牌喝酒。我见她眼睛有些红,她说已经好几夜没困了。”二阿叔道:“你早上托阿荣带信叫我回来,我还道是阿金,有甚么事情商量。”阿金娘道:“阿金有什么事情,难道你家里不好到到吗,板要差人来喊了你,你才回来。明天上昼,你到西洋楼喝茶去,黄老太来托我,他有个乡亲要会会你,无非托你荐荐生意经。我和黄老太,很要好,他横托竖托,板要你替他想法,约定明天十点钟,到西洋楼黄老太自会领他来见你的。”二阿叔道:“可是银翠仙那里的黄老太吗?”阿金娘道:“是的。”二阿叔道:“男乡亲呢女乡亲?”何金娘道:“当然是男乡亲,才约你喝茶的。听说现在乡下水灾,田稻统统淹死了,柴米无望,只好出来寻生意。”二阿叔道:“男人生意就难寻,比不得女人生意好寻,叫我怎样替他想法呢。”阿金娘道:“我看你就那里塞一塞再讲吧。”
当下两人一宿无话。第二日早上,二阿叔起身,吃过点心,踱到西洋楼喝茶。坐下一刻钟光景,黄老太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走近二阿叔那边坐下。黄老太替他们介绍道:“这位乡下刚下来的,姓金,叫金大。”二阿叔招呼一声,倒一杯茶给金大喝。黄老太又对金大道:“这位就是孙家叔叔,你叫他二阿叔好了。生意上说起二阿叔,统认得他。二阿叔吃生意饭,吃下毛二十年,生意上十来岁小丫头,都叫得出他名字。”金大当下叫了一声二阿叔,黄老太又道:“这位金大,是我乡邻,他们为了水灾,一家门兄弟夫妻女儿五人,到上海来寻生意。他兄弟金二夫妻俩,现在一家公馆里相帮。金大妻子女儿,暂时耽搁在我生意上,只有金大耽搁人家不便,只好缩在小客栈里,每天吃用很大,又没钱带出来,无法可想,托你二阿叔生意上荐荐他,混口饭吃。他脾气不坏,只喜欢喝口酒。现在没了钱,也只好不喝。最好和你二阿叔在一起好带只眼睛,凡样事情,请你教导教导他。”二阿叔道:“他上海路道又弗熟悉,生意上做些什么事情呢?我看他犯弗着下这只染色缸吧。我们这桩行业,本来图利弗图名,现在利也图不到,还有啥滋味?我看还是做做什么小生意的好。”黄老太道:“做小生意,第一没本钱,第二不熟悉。况且做小生意更加要头尖眼快,非老上海不能。我想还是让他生意上搭搭扶手,只要图张嘴,一日三餐,不忧思了,便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