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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二阿叔还是请你想个法子罢。”二阿叔道:“他毕竟要吃这碗饭,那末阿金挨姨生意上暂时叫他去帮帮忙,横竖饭有得吃的,工钱等生意好再说。”黄老太快活道:“蛮好,让他去试试看。”二阿叔道:“那末你叫他明天到迎春坊第一家奇侠楼这里,我晚上总在客堂里,阿金挨姨跟前,叫我们阿金娘去说一声好了。楼下事情,好在不问信的,总是我替他调度,你明天索性带了铺盖来,生意上尽管住。”当下黄老太和金大感激不尽,别了二阿叔,走下楼来,黄老太自回生意上去,金大踱转六马路小客栈,心中喜不自胜,把乡间带来的几件衣服包裹包裹,两条被褥摺叠摺叠。等到午刻,走向小饭店,吃过饭,一径到静安寺路邢公馆,找兄弟金二,在墙门间长凳上坐下。金大告知生意上暂作栖身之计,金二老大不赞成,说道:“堂子里相帮,名气难听。一个人穷穷苦苦,名气要紧,总要穷得清清白白。一进堂子,不论男女,人家便要看不起你。凭你发了财回府,人家背后总说一声'乌毛财主''臭铜钱'.照我看来,你还是不要性急,等一回子,有甚么机会再说。”金大听得有理,一颗心冷下一半。辞了金二,回到小客栈躺在铺上,出了回神,结果吃饭问题战胜了羞恶之心。
看官当知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只是人生一天不能不吃饭,为了吃饭问题,丧失羞恶之心的天下大有人在,金大是沧海一粟。从前理学家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作者决不愿以此责备金大。金大一田夫野老耳,彼名公钜卿,也有许多躬行实践,反对此说的。闲言休表,金大睡了一回,依旧兴匆匆到三马路银翠仙客堂里,找黄老太和自己妻女。黄老太刚和自己妻子走了出去,女儿银珠在楼上瞧见父亲走进客堂,连忙走下楼来招呼。金大道:“银珠,你住在这里住得惯吗?”银珠两眼闭了闭道:“倒是困得晏不过,要到三四点钟才好困。朝上我起早惯的,他们又要到十一二点才起身。
我一早张开眼睛,直要等下三四个钟头起身。这三四个钟头里,思前想后,很觉得心里难过。”金大道:“你住住要惯的,也叫没法想。我爷的生意,现在总算有了着落,且去暂度一时再说,你娘想必知道,黄老太大概早和你娘说过,我明天一径上生意去。你们娘儿俩,好好在这里,我有空来探你们。”银珠道:“爸爸,娘明天叫我上人家做小大姐去,她说我呆头呆脑,生意上饭不是我吃的,还是吃人家饭,我不知吃人家饭怎样吃法,明朝去试试,吃得来吃不来再说。”金大道:“也好,我实在管不得你们了,随你们弄去罢。”说着,又对银珠道:“总而言之,不论吃人家饭,吃生意饭,各事要留心些。上海人比不得乡下人,他们统喜欢灵活些,殷勤些,做生活手里不要空,趋奉人嘴上不要空,那就讨人欢喜了。你上楼去罢,娘回来告诉她,我来探过她的。”说着,走出门去。
银珠直送到门外,站在一只洗衣桌旁边,呆瞪瞪送父亲走出弄堂,含着一包眼泪。那边洗衣服的娘姨阿招姐叫她道:“银珠,又是谁骂了你,你在暗里出眼泪?”银珠道:“我并不哭甚么。”阿招姐道:“你楼上镜子里照照,眼眶也红着一腔,还说没有哭吗?”银珠没帕子,把衣角擦着。这时候天已垂晚,有一位穿洋装带草帽的客人,手里握一根司的克,闯进门来,一把扯住银珠道:“乡下姑娘,昨天你逃下楼去,今朝吃我捉住了。”银珠吓得发抖,那客人不管三七念一,拖上楼去。这时银翠仙倌人,正在小房间里学唱曲子。阿姐老七老五,大家对着镜子梳头。
那客人走进房间,自有娘姨们招待。老七老五,只叫了一声二少请坐。二少一手拖着银珠,一手把草帽脱在沙发傍边,坐下把银珠抱在怀里,银珠急得叫喊道:“五阿姨,七阿姨,快些来救我。”老五、老七慢吞吞的道:“银珠弗要紧格,二少弗会吃絶下肚格。”二少听得,格外起劲,一只手,老实不客气,伸进银珠胸前掏了一回,银珠忍不住哭出来。老五头已梳好,走来怪银珠道:“乡下大小姐,总是直梗怪形怪状,搂搂白相,哭点啥么?”二少道:“我最欢喜乡下人,乡下大姑娘有吃没看相。这位大姑娘,到刮刮叫崭货哩。”说着替银珠拭泪,银珠早把方才忍住的一股酸泪一起发泄,见二少把帕子来拭,又强着不要,身子一歪,屁股坐在一件东西上,只听哗啦一声,一看是二少一顶西洋草帽,坐得像个大饼一样。
二少拿起一瞧,帽顶也穿了,只得叹口气道:“这顶草帽,昨天新买哩,买他要十三元六角哩,现在不能戴了。”银珠吓得索索发抖,老五拉开银珠,坐下劝道:“二少弗要动气,小囡弗当心,絶譬如今朝打扑克输掉罢。”二少也只好不响,把那顶草帽从窗子里丢了出去道:“也算乐极生悲。”说着又把银珠拖到怀里道:“乡下姑娘,你身上的油,价钱真贵。只揩了一回,已是十三元六角,现在赔也不要你赔,你的屁股有多大力量,让我瞧一个仔细。”
说着,要剥银珠的裤子,吓得银珠蹲下身子,两脚乱践。老五道:“俚娘来快了,给俚娘要说个,二少看我面上,不在嘈,饶她下回罢。”正说着,银珠娘和黄老太走进房间。黄老太问道:“可是银珠又闯了祸么?”二少连忙放手。老五道:“没有。”黄老太道:“那么你说饶她下回甚么事啊。”二少一笑道:“我戴来一顶新草帽,给她坐坏,现在我已丢掉。”银珠娘听得,连忙赶过来,把银珠打了两记耳光,拖到小房间里,把门扣上,银珠嘤嘤啜泣,好在大房间里,二少和老五,又在打诨,一片吃吃笑声,早把她哭声盖住了。二少怀里,此刻又换上一个老五。老五不比银珠,她像袖狗一般驯熟,凭你捏她的腿,擦她的腹,她只会呜呜颤叫,不会发恨。一回子老五勾着二少的颈道:“可是你十三块六角,要在我身上出销吗""二少道:“不要小气扳谈,再帖你十三块六角。”老五也就不响了。
须臾,老七头梳好,吩咐娘姨老二道:“二少茶倒过么?去装一盆文旦出来。”老二走到亭子间里剥只文旦,装在高脚盆里,送到二少门前,一只杌子上,二少伸手取一块,正待送进嘴里,给老五抢下,丢在痰盂罐里,睁眼对二少白了一白道:“絶还弗替我去洗洗干净手吃。”二少只得双手把老五屁股捧在一傍,走去洗净手再来吃文旦。吃了一回,走进亭子间里。那时银翠仙刚刚理好曲子,房间里黑,电灯一盏没有开。二少道:“小阿囡,你这样认真,可曾学会几只曲子?”银翠仙道:“老曲子理理熟罢了。像我这样笨人,真学不会甚么新曲子。二少你来了几时哉?啥场化请过来。”二少道:“我来了多时,从家里来。这里电灯机关,难道坏了不成?”银翠仙忙开两只电灯。二少取过都盛盘,写三张客票发出。不多几时,络绎走上三个客人,便在亭子间叉麻雀。麻雀叉罢,二少把十二块钱塞向老五手里道:“再少一块六角,下回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