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白斟壶各敬一巡,复生不喝花雕,另开了一瓶白兰地。亚白也把花雕换过,喝白兰地。问各宾可要白兰地,大家不要。璧如道:“老白你近来征歌选色,成绩一定可观。今天我们两位乡下人,一定要你引导引导,藉此观光观光沪上春色。”亚白道:“你要我叫局吗,那是义不容辞。”孔才也怂恿道:“要他叫局,他最起劲,好说得在其位谋其政,只有我此路不通。”璧如道:“算你蒙了一张教育家的虎脸子,像煞有介事,破破戒也不要紧的,不见得教育部马上有一道训令来责备你的。”心余道:“他近来简直不破例,去年闹过笑话之后,从未叫过一回。”璧如道:“甚么笑话啊?”心余道:“停回告诉你。”璧如道:“那么他没有局,你总有的。”心余道:“我也没有。”
那边亚白正托复生做秘书,取了一叠局票,手不停挥的写着。璧如道:“慢些,我们先讲好了写。你们二位,当然各叫两个。空冀你叫几个?”空冀道:“我也没有。”孔才道:“他抱实利主义的,说不定真的没有。”璧如道:“不相信,你会不走堂子。”空冀道:“那么叫了一个罢。”璧如又问孔才、心余大家说真的不叫。亚白道:“我们各人两张写好了,诸位请说。”又对璧如道:“你一年多不来这里,怕叫不到熟相好。”璧如想了想道:“前年叫的那个小阿囡,松江人,现在不知哪里去了?”复生道:“叫贝英老六,现在福祥里,仍旧老牌子。”
说着写了一张。璧如道:“尽在于此。”空冀道:“我叫迎春坊奇侠楼罢,写老四跟局。”复生写了,又替衣云代了个迎春坊红芳馆。亚白道:“二位大教育家,不敢强人所难,只好作罢。”复生把一叠七张局票,授给堂倌,一起发出。
一回子菜已络续而来,十分丰富。亚白道:“不客气我们都属老友,各请自便。这叫炒香螺,广东馆子上很有名的。”正说着,第一个堂唱走进,是亚白的,也没有跟局,一张瓜子脸,梳条滑辫,穿一件樱白物华葛的单衫,罩一件荷叶边淡绿小马甲,拍拍亚白的肩膀,叫声:“三少。”坐下一傍。自有堂倌送上一碗局茶,亚白敬上一枝香烟。璧如喝彩道:“好一位漂亮先生,请教芳名?”亚白道:“他叫云霞阁老六,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红先生。”老六定睛对亚白一瞄道:“不要絶火赤练炖酱恶赞,絶笔头上少骂骂奴,有勒海哉。当了面说得人花好稻好,明天报上形容得人恶形恶状……”复生道:“老六不要瞎说,他总说你好的。”正说时,连走进四个人来,一对奇侠楼花叶,一对冠花花叶。奇侠楼身材伟岸,花叶相当。坐在空冀背后,那位跟局老四,还没坐定,便伸手把空冀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空冀怪叫起来。璧如道:“为甚么跑到便要给苦头客人吃?算啥一出?”老四道:“絶大少不知底细呢,俚老清早就到伲房间里来,伸手到被窝里,拧了我一把大腿,我追起来,他逃得格快。”璧如道:“原来你报复一把这仇,他姓了马,生下四只脚,自然逃得很快。”
这边正在讲话,复生叫道:“璧如兄,你瞧这位冠芬老六怎样?请你法眼批评批评。”璧如望了一眼道:“玉立亭亭,肥瘦合宜,有夫人之相。”复生道:“她不但有夫人相,将来开花园选举大会,还要选她做大总统咧。”璧如道:“那么元首之相,也还充得过。”这当儿又走进小白梅花来,坐在亚白背后,唱了一折便走。跟着红芳馆进来,亚白吩咐他坐在衣云背后。衣云对于妓女,可是第一遭接近,弄得手足无所措,面上红晕着,连头也不敢回过去瞧一瞧。这时云霞阁辞去,走出房间,又走进个亚白叫的雪芳来,胖胖的面盘,也不和亚白客气,坐定,亚白便去捏她的手。璧如道:“你们都是众花环绕,我和孔才兄、心余兄算得身后萧条。”孔才道:“你好佛还在后殿咧。”璧如瞧瞧衣云这副局促不安的神气,未免好笑。衣云低低道:“你说身后萧条,我却后顾堪忧哩。”璧如道:“你壮壮胆,不要自馁。”衣云当真鼓着勇气,送一支香烟给红芳馆吸。璧如道:“你划一根火柴呢。”衣云照他吩咐,红芳馆身段苗条,秀眉媚目,却有几分姿色。璧如又道:“衣云,你两下讲讲话呢,不要做哑子。”红芳馆对衣云微微一笑,衣云羞着问道:“你尊姓?……”璧如拍手笑道:“你位仁兄真亏你问得出,她的尊姓,怕她自己也要问别人去。”衣云道:“那么问她甚么呢?”亚白道:“璧如你做做嫖界老师罢。”璧如对红芳馆说:“你问问她罢。老实告诉你,这位沈大少,还是今天第一次到上海,一切要你包涵包涵。”
说得红芳馆笑了出来道:“你位大少,倒也说得出,人家陌陌生生到上海来,都是这样的,给你一形容,害得大家难为情起来了。”说着凑趣衣云:“沈大少,絶说我的话对弗对?衣云道:“蛮对蛮对。”红芳馆道:“大少府上啥地方?几时上来的?”衣云道:“舍间苏州,今天初到。”璧如又对衣云笑了一笑道:“甚么舍间不舍间,都用不着的。她不和你攀甚么亲眷,用不着这样客气。”
那时走进一位明丽活泼的贝英来,对璧如望了一望便笑出来道:“原来是你尤大少。”说着更笑不可仰。璧如拉她坐下道:“老六,你吃下甚么笑药?这样子笑得不亦乐乎。”贝英还没坐定,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身子前仰后合,一座注意。璧如只好等他笑定了,才敬一支香烟他吸。老六道:“尤大少,絶两三节弗叫伲堂差哉,可是出门去呢?还是回府去的?”璧如道:“回大府去的,今天才来,一到便牵记你,好容易打听到那位言大少,才知你的香巢。”
贝英招呼了一声言大少、乌大少。璧如道:“老六你的身段,倒也依旧娇小玲珑,面孔比从前越加标致了。”贝英对璧如瞟了一眼道:“承你称赞,你说我越加标致,你为啥只管弗来叫呢?”璧如道:“乡下叫你不到。一到上海便来叫你,总算我有良心了。只是我要问你,你见了我笑个不休,究竟甚么意思?今天非说个明白,不准转堂差去。”复生也插嘴道:“老六你笑的甚么,我倒晓得的,可要还你宝门。”贝英道:“你说你猜准了,我倒佩服你。”复生道:“你想着了出月要嫁人,因此心里快活出来。”贝英道:“言大少不要瞎三话四,叫化子造谣言。”复生道:“你还说我造谣言吗?那个姓毛的毛老爷,不是已经和你姆妈讲好,出月便要带你到湖州去吗?”贝英道:“乱话三千,絶到伲房间里来看堂簿,没有姓毛的客人。”复生道:“他局票总写姓王的,他和我老朋友,你还要瞒我则甚?”贝英羞着不说话了。璧如问复生道:“真的吗?”复生道:“他们的消息,要算我们报馆里最灵通,那有不真。
她的未来夫婿毛老爷,是做丝茧生意的湖州人,见了她像着了魔一般,怕她嫌自己老,前月特地把胡须刮光了,去叫她的堂唱,你想笑话不笑话?讨一位妓院里的倌人,做姨太太,值得把留了十二年的胡须付诸并州快剪,那么只有这位毛老爷情愿。这件事,我要等他们成其美事的那一天,在报上结结实实的取笑他们一番哩……”贝英发急道:“言大少,你留些情面,积些阴,养个大胖妮子。”璧如道:“你说没有这回事的呀,发急他则甚?你要他不登,只要告我方才笑甚么?”贝英笑道:“我告诉你,你弗要认真。你姓的尤,局票上写得弗清爽,给我俚相帮的看错了,叫啥喊上来说……犬!堂差到杏华楼。我倒一呆,心想难道天下世界真有姓犬的犬大少?赶来一看,原来是你尤大少,你想好笑不好笑?”复生等听得,大家拍手哗笑。贝英道:“尤大少,千万弗要动气,说说笑笑。”璧如道:“我真不气,这叫乌龟没眼睛。”复生道:“老六,尤大少是一头哈叭狗,你当心他咬一口。”贝英道:“你咬我一口,我咬他两口。”复生道:“你本来姓双口,你松江娘家,不是姓吕吗?”贝英道:“是的。”复生道:“那么他咬你一口,你只消拿出自己的姓来,便吓得退他。”
第4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