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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衣云听得,呷口汽水道:“当心给对过听得,要骂你的。”璧如此时只管瞎说,连菜也没叫,问衣云道:“你喜吃甚么?”衣云道:“炒肉丝罢。”璧如道:“我对你说没肉吃,你怎么偏要点肉,这是教门馆子,他们一辈子信回回教的,叫做清真教门,猪肉是他们老祖宗,你说起猪猡,便有切齿之恨。”
衣云道:“那么随便你喊了几样吃饭罢。”璧如道:“牛肉你吃么?”衣云道:“起先不吃,前年到县里馆子上开了戒,现在不忌了。”璧如道:“那么炒牛肉丝罢。”当叫堂倌来,点了一色洋葱牛肉丝,一色妙鸭掌,一色鱼肚汤带饭。堂倌答应一声,停了片刻,一色一色挨次送来。两人吃罢饭,会过钞,璧如望望对过那两位宁波妓女只顾笑眯眯的丢眼风。璧如笑对衣云道:“这里虽非宁波馆子,倒有宁波米汤奉送。你初来上海,不可不领略领略。”衣云也去瞧瞧,那个较长的妓女,假把一只大拇指挖耳朵,对衣云招招手。璧如道:“我们不是贵同乡,挖耳相招,总也不赴你的宠召。”说着走下楼来。两人跳上黄包车,璧如道:“新世界。”车夫飞也似的一直拉到泥城桥畔。璧如给他每辆一百文也不敢再争。璧如买了两张门票,引着衣云径入里面。衣云如到山阴道上,目不暇给。鸳鸯池,秋千架,瞧过上楼,去参观月宫大香斗,大半纸扎的,纸树纸兔,纸唐明皇,纸天仙女。衣云道:“原来月宫是纸人游的。他报纸上登的,请游月宫,大约对纸人说的。恨我们肉眼凡胎,只好看纸人游。”璧如道:“你要游月宫,你把身子到照相馆去缩小了再来。”衣云笑着,走进宁波滩簧场坐了一下。
璧如道:“你和宁波人倒很有缘分。”衣云道:“我只是不懂台上的做作,我们去走走罢。”两人又往四面兜了个圈子,走到最高顶上,吹了一回风凉。衣云极目四眺,十里洋场,尽收眼底。想到自身仿佛一个虮虱,将来不知寄生在那一处,远瞩家乡,更是云树迷离,烟波缥渺,不禁呆呆发了一回怔。璧如催着衣云走下一层,坐在露天藤榻中喝茶。这时平台上的少林武术,早已开场,游客满座,藤榻靠跑马厅一边排着十来张,专为茶客设的,因此没有坐满。
隔座坐着几位高谈阔论的少年,服装不一,也有半中半西,也有不中不西。一人里面穿着全套西装,外罩件熟罗夹衫,一人穿件水缘哔叽夹袍子,四周酱色缎子阔滚,外套一件西式小马甲。一人脚小伶仃,穿双酱色缎番鞋,水绿色线袜,大脚管裤,外加阔滚,只瞧下半身,谁不当他四马路一只野鸡,可是上半身又穿着夹衫马褂,循规蹈矩。璧如指着那人道:“这就是虞小兆,人家叫他女小妖的。你瞧他不是有八分女性,胜二分男性吗。”衣云只觉纳罕。又一少年竹布长衫。外罩一件厚呢单袍,一双灰色帆布皮鞋,带子丢掉,绰开两只耳朵似的,抛在藤榻边,搁起一双脚,丝袜没了底,裤脚管,一只缚根麻线,一只散开着,一手捧茶喝,一手还在挖脚丫。璧如道:“他便是赫赫有名的文豪文小雨。”
衣云道:“那边两位呢?”璧如道:“大约都是小说家,文学家,他们落拓不羁惯的,你别少见多怪。”衣云侧耳听时,那位虞小兆先生正在叹息道:“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大丈夫徒负昂藏七尺之躯,怀才不遇,则合效贾长沙之痛哭流涕,屈大夫之投江自尽耳。呜呼噫嘻!岂不痛哉!"傍边一人笑道:“小兆,你的昂藏七尺躯,谢谢一家门罢。你自去把米突尺量量,总也量不到七尺。你要死不消投得江,这里鸳鸯池也够你死了。可是你死还没有死,已在那处叫救命,甚么呜呼噫嘻痛哉呢。”又一人道:“你莫怪他发牢骚,他胸罗万卷,身怀绝技,无一知音,委实怪可怜的。”
正说时,一阵风,吹送着文小雨的一股脚丫臭来。小兆惟恐人享受不到一股异味,特地假装出惊异的样子道:“甚么布毛臭?谁的香烟头烧着了衣服?”各人听得大家张着鼻子不住的嗅嗅了一回,大骂小兆促狭鬼。又对小雨道:“文老夫子,你的名士习气,可好少拿些出来罢。”小兆又抖着膝道:“他习惯如此,不能为你难闻,不挖脚丫的。他的挖脚丫,便是他表现名士派的特点。你鼻子里留一些,带出去,到大庭广众放出来,包你要给大众欢迎,说你带着名士色彩来的,不信,你还记得那天欢送章痴子赴日本么?章痴子登台演说时,不是一把连把的鼻涕挥到听客身上面上,听客非常的荣幸,把手帕子包了回去,传观四座,当一件纪念品,大家叫他'临别伟人浆'……”文小雨这时不挖脚丫了,大概为的吝惜名士香屑起见。一人问小雨道:“你为甚么两只脚管,一只缚着,一只散着,这有甚么作用呢?”小雨笑了一笑道:“不缚脚管的人很多很多,缚脚管的人很多很多,可是一只缚一只散的,只有我,我有特立独行的天性,不愿模仿人,这就是我的孤高处……”小兆接着摇头幌脑道:“你们懂得么,名士的所以成为名士,便在那裤脚管一只缚一只散上……”
一人又问小雨道:“你的一双白皮鞋,怎么连带子也丢掉呢?倒很像一对灰毛兔子,你瞧两耳绰绰然的。”小雨道:“这双皮鞋,还是昨天新买,带子给我特地抽去,一则可以自由出入,一则与人不同。人家说我皮鞋;我倒是鞋子。人家说我鞋子,我倒又是皮鞋。昨天又给我把炭屑擦了一擦,人家当他白的,却又带着黑的色彩。人家当他黑的,却带着白的色彩,总使人捉摸不定,留全我的太璞精神……”小兆道:“照你这样子,便难以取法了。试问诸君,穿了小雨的尊鞋宝袜,走得出大门一步么?走不出大门,便算不得名士。小雨穿着毫不惭愧,便是小雨的名士本色。”
小雨听得,不觉长叹一声道:“圣之清,圣之时,于今安在,举世浑浊,而我独清。”傍坐一人笑道:“小雨兄,你胸怀旷达,为甚也自怨自艾起来呢?我们不谈罢。你的大着《听雨集》几时好杀青?”小雨道:“这部书,比不得你们急就成章,那是名山事业,非十年八年不办。我动笔到现在,三个多月,差不多只有两句文章惬意的。”小兆道:“你这部书,署名用甚么?小雨道:“就是这个署名问题,我也想了一个多月,还没解决。署名之难,难于上青天。觉得好的别号,统给他人抢去了。”小兆道:“你前回题的甚么'羊不食生'这倒很别致的,难道也给人抢去么?”小雨道:“我为他没有出典,所以只用了一次。今儿我想弄个山人玩玩了。市面上好像山人很时髦,甚么馆主阁主已成过去名词,还是尝尝山人的味儿罢。你道甚么山叫得响,读在口上好听?”小兆道:“你家乡有山没有?”小雨道:“不可说了,我原籍台州,从小过房到苏州的。你想'天台山人''七子山农'给他们两人完全抢去了,我又不她和他们俩打官司去。更可恨我的外婆家在常熟,又给一个秃驴抢了我的'乌目山僧',叫我没有法想,要把我的晚娘那里,无锡惠山题名,可是'惠泉山人'我的面庞身坯,老大不趁,把我内人家里的昆山凑上去,要变'昆山城隍'了。想来想去,非要另辞一座山头,方有法想。”
小兆道:“可是上海有甚么山应用应用罢。”小雨道:“上海没有甚么山。”小兆道:“我想玩山人的,那一个真真住在山上,无非苏州人打话,'吃假'罢了。那么你索性爽爽快快,取了个眼前景物,下面鸳鸯池畔的'假山人'罢。”小雨道:“三个字又觉太少。”小兆道:“假山是水门汀浇的,你嫌少,叫了'水门汀山人'罢。”小雨道:“又嫌五个字太多。”小兆道:“那真难了,只好和他人争夺山头,或者平分山寨。譬如他叫七子山农,你叫七子山渔,或是七子山僧。”小雨道:“山上没有鱼好捉,做和尚我不情愿。”小兆摇头道:“那真难矣哉。”小雨道:“我想虞山,只有一僧,今儿不用乌目,效法。'我佛山人',叫做'我虞山人'好么?”小兆笑道:“我也是虞山人,我早就想到的,谁知早已有过,只是照你通融办法,加上个我字,便好题得多了,我锡山人,我昆山人,我假山人。”小雨忙道:“欠妥欠妥,不老练,不香艳,不响亮,不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