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回征尘未洗隔座听雄谈浊酒初浇当筵工雅谑
话说上集书中,写衣云翩然到沪,未免突兀。实则衣云辗转思维,筹之已熟,初不在洪水横流,亟亟避登彼岸,心窝脑府,情澜狂泛,情丝粘着无从摆脱,不得已独挥慧剑,远引春江。这是衣云离乡背井的一大原因。当下独自在甲板上,回味一场绮梦,想到跳出情海,幸逃此身。只觉前途茫茫,伊于胡底,不免悲悚并作,涕泗交流。这当儿,忽有人拍肩笑问道:“老哥,今日不期而遇。”衣云回头望时,认得舅父家的帐房先生华丽云。衣云道:“吾兄怎会也在这里?从那里来?”丽云道:“我从家里来。这艘小轮,本来在我们荡口直放上海的,经过你们南溟塘口,老哥想是趁驳船驳到轮上的么?”衣云道:“是的。”丽云道:“我比你迟走两天,十六回荡口家里,连日下雨,水涨得不小,大概老东家那里,也一定水涨,今年低区租米没望了。深秋发水,比不得黄霉下雨,稻苗淹死了,不能重茁,种田人忙了半年,就此完结。业主该下田产,也只怕这一来,老东家那里,今年要吃亏不少。春天还新得一注产业,一百八十多亩常熟南乡田,要化到两万多块钱。谁想第一年便遭水患,利息就此丢掉。”衣云道:“我舅父年纪也不小了,挣田夺地,也叫发呆。”丽云道:“世人那一个不是这样。俗语说:都为儿孙作马牛。真堪写照。我在你舅父那里,吃下靠十年饭,瞧他一路顺风,现在差不多田要近二千了,他还心不足,今年再想络续买进五六百亩,预备作小姐的奁田。将来谁娶这位小姐,倒艳福不浅,立地好做个不谋而食,安坐而享的富翁。并且小姐的学问也好,品貌也好,真好说人财两获咧。”衣云听得,脑筋里又发了一回子怔,岔开他的话道:“丽云兄,你到上海那里去?”丽云道:“我去找我的哥子丽霞,他在英界宁波路溥利钱庄当总帐房。找他也没要干,不过聚聚手足之情,谈谈家常之事。我总算有了他这个哥子,跑到上海,像自己家里一般。嫂子侄子欢叙一堂,不致上馆子,落栈房,寂寂寞寞,有举目无亲之叹。”衣云猛听得,又不禁鼻子里酸溜溜,眼睛里水汪汪。丽云接着问道:“老哥可有同伴?上海去有何贵干?大概不能久留,就要回木渎的。”衣云道:“同一位朋友特地去游玩游玩,不久便要回馆的。”丽云道:“你住何处,你到了只要查查电话簿子,打一个电话到溥利钱庄,托家兄转达,我立刻来望你,同去逛逛。我逛上海,是熟极熟极了。”衣云道:“好的。我有了定踪,便来招你。”
正说时,一阵播播汽管响,把两人吓了一跳。那时天已大明,璧如也钻出舱来。衣云介绍相见,三人站在甲板上又谈了一阵,轮船穿过新闸桥,垃极桥,已到老闸桥堍老公茂码头停泊。丽云没有行李,空身跳上岸去,拱拱手说声再会吧。璧如吩咐茶房把两件行李搬送上岸,给了他四角酒资。正在叫黄包车,忽见船上走起一位小姑娘,抱个小儿,对璧如笑笑。璧如想了想,认得是金大的女儿银珠,那小儿大约便是龙官,也招呼了一声。衣云道:“璧如,我们究竟先到那里?我是上海第一次到,要你引导的。”璧如道:“你放心,不把你当猪仔贩的。我在上海闭了眼睛也好兜圈子,仿佛上外婆家一样,还怕甚么。”说着,叫三辆黄包车,一辆装两个铺盖,一只箱子,各人坐下一辆,吩咐行李车先行,璧如居中,衣云在后,也不讲价,叫他一直拉到大新街孟渊旅馆。衣云在后面叫道:“璧如当心行李车。”璧如道:“怕他什么,享利车行,一千九百十八号车子,他逃到那里去。”衣云道:“你老兄真细心。”璧如道:“出门不得不谨慎。”这时车子从石路一直经南京路大新街,到三马路口停下,自有旅馆茶房走来接待,把行李搬进里面。璧如摸出两角一百二十文给车夫道"各人一角,自去分罢。”车夫再要争时,璧如两眼一睁,便不敢响了。衣云瞧瞧车夫背心上,果有享利两字,车角上也有块号码牌子,不禁佩服璧如心细如发。两人走上楼,开了一间双铺房间。茶房捧上面汤水,问要叫点心么?璧如道:“叫两碗老半斋的咸菜蹄子面罢。此间好在很近,可以快一些。”
茶房答应自去。另有帐房内招待员,走进房间,把一张单子填上姓名籍贯。璧如瞧瞧镜框子内房价一元四角,便先付一张伍元钞票,那人嘻笑自去。璧如道:“上海住旅馆,上菜馆,很不合算,日子耽搁得少,不在乎此。我此番预备多耽搁几天,因此自备行李,暂且这里小住一二天。找几位同学在华界办学的,有宿舍空,便去住他们的宿舍,吃他们的便饭,应酬游逛到租界上来,这样要省得多了。”衣云道:“那么我好跟你吗?”璧如道:“谁多你一个人,你尽管跟我。我的同学,都是熟不拘礼的,你一定相交得来。”说着茶房送上两碗面,吃罢面,璧如托茶房买几张明信片来,一挥而就,摸出一本日记簿,找到同学的通信处,填上发出。璧如道:“我这几张信片,包你比无线电还快,不消天黑,自有人来探望。”当下又遣茶房买了一份《新闻报》来,两人直瞧到午晌,见封面上刑着很大的字道:“新世界中秋灯会","请游月宫","赏大香斗".衣云道:“今天已是八月廿一了,怎么还说中秋呢?”璧如道:“我们旧世界已过中秋,他们新世界,恨不得天天当他中秋,天天好哄游客来逛月宫,观灯会,你赏过了旧世界的中秋,还高兴去赏赏新世界的中秋么?”衣云道:“去逛逛也好。”说着,各换套衣服,叮嘱茶房锁上门。璧如又交待茶房,倘有朋友来,请他坐坐,我们四点钟便回。茶房应着。
璧如同衣云走出旅馆。璧如道:“新世界此时还早,我们去吃了午饭再说。”衣云道:“到那里馆子上去?”璧如道:“实惠些,还是上没肉吃的馆子。”衣云道:“甚么馆子没肉吃的啊?”璧如道:“你跟我来。”两人穿过马路,沿大新街走到将近四马路口,迎春坊对过一家馆子,走上楼去。衣云认认牌子春花楼三字,楼下挂着许多烤鸭子,走上楼拣沿洋台一间房间坐下,望望对过绣云天,高峙云表,一家新开的安宁旅馆洋台上,坐着两位浓装艳裹的女子,四条眼光,像探海灯一般,射到对过来。衣云道:“这两位倒好像新娘子哩。”璧如笑道:“怕是嫂夫人吧。你这老夫子,真要说是好好先生了,可是足不出里门的人,到这繁华世界里来,没有我老鸟领你,不知你要闹成几多笑话呢!这是宁波妓女,他们的大本营,就扎在这里。”说着堂倌走上,倒两杯茶,拧两把手巾,排两副杯箸,问吃些甚么。璧如道:“你先拿两只冷盆来。”
堂倌道:“烧鸭油鸡好吗?”璧如道:“你们这里的老鸡弗吃,还是卤肫肝罢,肝少些,酒一斤花雕,先开两瓶汽水来。”堂倌答应,须臾一起送上。衣云只喝汽水,璧如自斟自酌。衣云道:“宁波妓女,可是专接宁波客人的么?”璧如道:“你真城河浜粜米是个外行,请问老夫子,上海人请你教书,你教吗?他们只认得孔方兄,管你宁波苏州。只是他们宁波帮的团结力很大,对于同乡名誉,人人爱护,不像我们苏州人,往往自拆衙门自献西川。
他们听得人谈起富商巨贾,甚么王博士,牛卖办,大家翘翘大拇指,说声其是阿拉同乡,其是阿拉本家。那些做无耻勾当的妓女,晚上在马路上拉客,你问问他,什么地方人,他一定说阿拉苏州……你想他们爱护同乡,像教熟的狲一样乖巧。有几位贵同乡,还是抱的肥雨不落他人田主义,也操着同样的宁波苏白去搭讪道:阿拉到侬房间里坐坐好么?那妓女便引进房去,开起迎欢同乡会来。倘使一群宾客中有一个苏州人在内。那做主人的还不承认妓女同乡,假撇清道:你学我们宁波白,倒给你得有九分像了。那妓女也不明辩,直要等到两人在枕头旁边,才喁喁切切的问道:你出身是三北吗?你几时到上海的?你那一天回去?要托你带封信咧。那个妓女也因为同乡关系,不但肯宣肺腑,连肺腑角落里的东西,一起尽情发泄。假使你不是他同乡,要去转他的念头,你有宁波朋友,一定要操着宁波白来劝你道:其还是个小姑娘哩,我劝老兄毛去碰歪其,毛去弄松其,那个妓女也就搭起海菜棵架子来,凭你钱多,给你个不瞅不睬。像这样爱护同乡,才算得世界少有。”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