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云接着道:“只恨你爹爹不请教我,我一心想效力,无人效力起,免不得替别人效力,取别人的酬劳,你也不好怪我的啊。”湘林觉得衣云话里有一些儿因由,起了一小块疑闭,说话渐渐觉得没劲。衣云还没觉得,当把福熙镇吃喜酒,和璧如演双包案的事情,详细述了一遍。湘林听得,笑不可仰。衣云又想起一事,责备湘林道:“湘林,你做我的女书记,不该这样子偷懒。你前会替我写给琼秋的信,到底没有写,只在舅舅信笺角上,附一笔甚么'说集四册,附呈表妹一阅。'这未免太取巧罢。”湘林道:“你倒细心咧,已过的事,也会寻根究蒂。
我当时对你说明,不会写得花花巧巧的,你们俩要增进爱情,也不在区区一张八行书上。”衣云只好默然,到得垂晚,湘林又留衣云吃夜饭。这时天忽下雨,吃罢夜饭,两人重复走入书房,雨下更大。湘林叹道:“可怜今宵的明月,我们瞧不见了。”衣云凄然道:“大概嫦娥见着我们俩抑郁不宣的情怀,在天上替我们洒泪咧。”湘林呆呆不语。衣云又道:“天公作对,人力难挽。我一心回来和妹妹赏月的,谁想月不给我赏,也无可如何。唉,明年中秋,又不知身在哪里,和谁人赏月?”衣云要想忍住,已说出口了。湘林一点灵犀,何等透彻,手中捧一只茶杯,忙对桌子上一搁道:“云哥,你也不必慨叹,留得此身在,年年有中秋,自有嫦娥飞下月宫来陪你的。”说着眼腔子一阵红晕,掉下泪来。衣云没法解劝,相对唏嘘。这时雨更倾盆急泻。一会子衣云道:“妹妹,你只管哭,我不懂你心中受的甚么委屈?你快不要哭,揩干了泪,对吾说,你不说,我要去了,明天便不再来此间。”湘林忍不住冲口道:“你还要瞒我甚么呢,你要和你的”看官,这句话本来是湘林猜测之辞,那经得起钻入衣云耳中,衣云一颗心,别的一荡,便觉得勇气全没了,从头至尾,把叔父婶母述的一番话,一句没漏,转送到湘林耳中。你想湘林弱脆一颗芳心,怎禁得起千针猛刺,愤道:“很好很好,只要你有了归宿,我心便安,往事成尘,不堪回首。”衣云那时,神经瞀乱,斩钉截铁的说道:“妹妹我无论怎样,谨守断簪的盟誓,决不负你妹妹,请你放心,我明日便回绝前途,连书也不去教了。你信得过我也罢,信不过我也罢,我顿觉此身轻如鸿毛,你要我死在你前,也无不可。”湘林听得,心中稍慰,哽咽道:“甚么死不死,赌神罚咒,一个人只凭个心就是。”衣云道:“我的心纯洁无滓,你还不信我么?只是你妹妹从没有一句切实的话对我说,使我委决不下。”湘林那时,鼓着勇气道:“你聪明人,何必要我细说,你也不消对我噜苏,向我爹爹说去,有效没效,听爹爹的支配。只是我心如一,至死不渝,也没多话说,你记着罢。”衣云这时心旌摇摇,不能自己,望望窗外,雨点跳珠一般,怎好回去。又谈了一会,雨点略小,自有小三送来皮鞋雨伞,衣云辞别回家,一夜转辗反侧,没有合眼。要想挽一冰人,向陆啸云探探口气,只是没有相当的人。玉吾、福爷和啸云亲戚关系,未便冒昧去请托,百思无计,不觉守在家里三四天。
雨点没停,外边一阵喧嚷,拥进三四十乡民,抢米的抢米,喝打的喝打,大家嚷着水淹了,田稻淹死不算数,连屋子都浸在水中,床沿上好钓鱼,那还了得。有饭大家吃,饿死一齐死,一片嘈,把祯祥家几个米廪,统通抢空。
衣云赤了脚,走到门中望望,白洋洋一片水光接天,不分田庐阡陌,村民大哭小喊,惨不忍闻,一船一船的难民,到处劫夺,简实不成世界。祯祥夫妇早已避匿到不知甚么地方去了。衣云叹口气道:“浩劫已到,将若之何?”又守了两天,趁艘便船到福熙镇,先谒汪绮云,那位醒狮夫人倒还安闲自在的靠在藤椅子里阅报,见了衣云,站起身来,鞠了个躬,笑道:“他在街上喝茶,你去找过他吗?”衣云道:“我才到此间,尚未去找过。女士你阅报,报上有甚新闻吗?”醒狮道:“新闻真多。上海汽车碾死一条哈叭狗。还有天津一起谋杀亲夫案,奸夫还没捕获。哈尔滨大雪。日本地震。马克票大跌。”衣云道:“我们这里大水灾,报上有么?”醒狮道:“没有。甚么大水灾?我都不知道。
我五天没出门了,外边的事,一些不知。天气闷热异常,最好再落下十天雨,把天空里的水蒸气消散一消散,就凉爽得多了。”衣云抽口冷气,正要辞出,绮云赤着脚匆匆奔入,嚷道:“外边非船不行,水涨到一丈多高,四乡劫抢不已,我们的那个学校,给乡民捣毁了。那位周教员,给乡民绑着解到县里去,现在不知下落。不得了!今天县里出张告示,说格杀勿论。难民怕死,稍稍敛迹。”醒狮道:“学校捣毁不去管他,不知我家里怎样?家里那只老猫,上月生的两只小猫,一只'雪里拖枪',一只'棒打樱桃'我统统欢喜,不知淹死没有?”衣云道:“绮云兄,我们去喝茶吧。”绮云道:“你出门,非赤脚不可。”衣云道:“好,赤脚赤脚。”绮云本不穿鞋袜。衣云赤了脚,两人一同走出大门,扑通扑通,走到茶馆里。璧如招呼里面坐下,叹道:“了不得,龙宫革命,怕不论虎豹狮象,统统要变做虾兵蟹将了。我不忍目睹惨状,今天在此守候驳船,到上海去小住一月,等太平太平再回来。”衣云道:“去却想去,只是木渎那个馆,怎样弄法?”璧如道:“此间这样,他处可知。人家饭都没有吃,还想读书吗?你真说梦话。”衣云道:“那么同去一趟也好,只是没行李。”璧如道:“铺盖我替你多备一副,衣服我替你玉吾借一套。”衣云道:“那么一切费心。”璧如答应着走回去办妥了,同玉吾一起走来。那时驳船已到,人头挤挤,平常一艘船,那天三艘船也轧满。衣云托玉吾代写封信,说明游申,寄给叔父,玉吾应允,璧如催着登舟。绮云、玉吾送上驳船,珍重而别。不消半天,驳到轮船上。璧如购了两张房舱票,一个小房间,天正好两张铺位,轮船过湘城,入洋澄湖开饭。璧如、衣云约略吃下一些,忽见船傍一个妇人闪过。璧如认得金大妻,正要问时,金大、金二弟兄俩,
跨进舱来,对璧如含泪诉道:“不得了,不得了!弄得家破人逃,那一阵雨水,把四乡扰成个沸泛盈天,像没官没皇帝一般,可恶的小弟金三,合下秦炳奎、秦炳刚兄弟俩的伙,来寻我们的事,籍端龙官拔秀气坏风水,把我们家里打得雪片一般,还口口声声,要夺龙官,你想龙官怎好碰他。他上海亲娘,按月五元十元,总有寄下,我们两家靠他过活的。因此没法,全家逃上轮船,统趁在烟篷上面,想到上海去摸口饭吃。乡下田已淹没,再也站不住了。”璧如道:“你们到了上海,想怎样过活呢?”金大道:“只好到哪里是哪里,让他们家小女儿,去找黄老太上人家佣工。龙官还给他娘,也好趁他娘的打发,我们兄弟俩找红木作里汪小莲,托他荐荐做小工也好,做生意也好,没有一定。你们二位,上海去有甚么事情?”璧如道:“逛逛罢了。”金大兄弟,当下退出房舱。衣云、璧如又谈谈说说,过巴城停了一会,启碇一直进发。天早黑暗,衣云、璧如渐入梦乡。一觉醒来,曙光微明,已过梵王渡、叉袋角,沿苏州河前进。衣云走到船唇甲板上凝眸眺望,两岸工厂林立,万星灯火中,发出一阵呜呜呜的汽管声,游子离乡,往往听到这一阵汽管声,心旌徨,忍不住回想到父母乡井,情侣恋人,洒下几滴酸辛之泪。只是掉在苏州河浑浊泥潮中,连水花也没一朵,比不得洒向花间月下,自有玉人粉嫩的手,把一块馥郁的帕子替你拭,凄心酸脾便在这上面。当下衣云呆呆出神之际,大菜间里钻出个少年来,向他肩上拍一下,笑道:“老哥,今天不期而遇。”衣云吓了一跳。正是:
莫说鹏搏程万里,暂离乡井便销魂。
不知笑拍衣云肩的是谁?衣云怎认识他?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