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玉吾假作搀了璧如,衣云跟在后面,一同走出房来。绮云刚奔进房去,匆匆忙忙也不及招呼三人,醒狮见了绮云,摇摇头道:“你几位朋友,口才统好。那位尤先生,今天更是便宜他,我总有一天要治他的罪咧。”绮云只好笑笑。那边玉吾、衣云、璧如,跑到房外,大家哗笑一阵。玉吾道:“我这条妙计如何?”衣云要求璧如摸出那个锦囊来,璧如道:“不须瞧得,他写的《金殿装疯》、《贵妃醉酒》。”衣云道:“亏你一出连出的好戏,唱做俱全。没有演《花田错》还算你偷懒,我简直佩服得六体投地。”那晚璧如过此难关,回去歇宿不提。衣云宿在玉吾家里,两人抵足宵谈,十分契合。只有绮云,老大上心事,瞧瞧这位醒狮女士,十分雄健,自抚藐躬,不足供其大嚼。直至黄昏已阑,宾客尽散,一对新人,坐在杨妃榻上,喁喁情话。醒狮装出十分羞惭,绮云比不得璧如俏皮,只管笑嘻嘻说不出话。后来醒狮忍不住了,自去引逗绮云道:“你不来做教员,这头婚事也不会如此神速。”绮云道:“这就叫'不入虎穴,正得虎子。'你爹爹叫肖虎,你当然是虎子。”醒狮向绮云瞅了一眼道:“我是虎子,你是虎婿,大家是只虎,我们俩来虎斗罢。”说着,张开血盆一般的嘴,把绮云个舌尖轻轻咬了一咬,接着道:“不舍得咬你的。”绮云见她咬了一口不再咬,索性伸着个舌子送到狮吻上去,两个舌战了一阵。醒狮道:“你的唾沫,把我衣服沾湿了。”绮云道:“你卸去了罢。”醒狮的两只手,抬不起来,懒洋洋躺在榻上,绮云免不得替她卸下只剩件汗衫。绮云道:“不好不好,唾沫连胸前都湿透了。”醒狮道:“这不是唾沫,是出的汗呀。”绮云道:“汗怎么只有两高峰有列?”说着忙替她擦汗,擦干这上面的汗,别的地方又在汨汨流出来了。”绮云道:“你的汗没擦干,我的汗也要忍不住流出来了,还是和你到帐子里去凉凉罢。”醒狮只是挣扎不起,绮云用尽吃奶子气力,拖拖拉拉,拖她到床上。
只听绮云低低道:“虎穴在那里?”醒狮道:“你把虎尾交给我罢。”一会子醒狮醒了,又在那里咒骂尤璧如道:“那个小胖子真不是好东西,装疯诈醉,把我席子底下一块预备揩汗的帕子都偷去了,可恶之极。”绮云道:“把我的袜子将就将就罢。”又一会子,醒狮女士有声,早成了东亚睡狮,半宵无话。第二天早上,绮云瞧瞧他新夫人狮睡未醒,一骨落跳下床来,穿好衣服,洗过脸,吃过点心,直到茶馆里来找玉吾、衣云,璧如连忙站起身来,对绮云一恭到地道:“恭喜恭喜,今日还得相见于此,总算你狮吻余生。”绮云道:“老哥,谢谢你罢。你今天难道一清早,已喝醉了吗?”璧如道:“宿醉未醒。”那边衣云对玉吾笑笑道:“你是个下余生,现在又添了个狮吻余生,真好算得无独有偶。”玉吾瞪瞪眼,叫衣云别宣布。绮云道:“二位仁兄,昨天待慢,今日请舍下小酌,叙叙友谊。”衣云道:“不叨扰了,今天中秋节,舍下有些小事,不得不回去,隔日再来拜访罢。狮夫人前,请你代为谢谢。”璧如这时伸手向袋里掏出一块簇新的帕子,给绮云瞧道:“天下凡百东西,自有定数的,注就做甚么只好做甚么。像这块帕子,我昨天碰见它,新簇簇的,好把它揩揩眼泪鼻涕。倘昨天不碰见它,今天不知要成甚么东西,早丢到尿瓶脚边,马桶盖上去了。绮云,你道我的话对吗?”绮云这时又气又恨,只得骂他一声贼无空手。
玉吾听得,把块帕子瞧了瞧道:“璧如总算你好胃口,这块帕子,你说它清白,你怎知它清白,说不定已揩过旁的鼻涕眼泪,怕你上他的当,还要沾沾自喜咧。”璧如道:“这东西有一定时候用的,昨天这当儿,用非其时,我肯保险他玉洁冰清,到得今朝,那就狮油虎髓,要沾染到这上面来了。”绮云道:“好了,话匣子关关罢。你不但昨天拆我烂污,你拆我烂污的地方正多咧。自己有数,问问心罢。”璧如道:“我问心无愧,你说我自己有数,我却要反问你自己有数,你昨夜验过,碰歪一根狮毛没有?那个里面,你总有数信得过我么?论到这天的巧遇,也是鬼遣神差,我为了你老友面上,简实把我爷娘养的本身丢开了。现了你的身,替你生公般说法,打足了吗啡针,才能够兴奋到这样的快,否则怕依旧你东他西,各过各的孤凄生活。譬如种植,你只下了种,我替你一次连次的灌溉肥料,等到果实成熟,你自享用,反怪我肥料下得太足,天下有这样不平的事么?你不提则已,提起此事,非要你们夫妇俩,请我一席酒菜不休。”一番话说得绮云哑口结舌,玉吾在旁敲边鼓道:“这件事,吾早知详细。绮云兄,你也不好怪他,你自己托他取一匣名片的不是,这叫授人以柄。你今儿吃下这场亏,名片上该刻着一行'专供拜谒之需,不作调情之用',更要印上个照相,庶不致误。”衣云道:“别谈往事,且说眼前。我瞧绮云兄贤伉俪,形式上未免肥瘦不匀,此后该效法赵松雪管仲姬,把两个泥塑像,重塑一塑,那就调匀了。”绮云又给他们三位仁兄说得无话可答。
这当儿茶馆内走进一个人来,叫衣云道:“少爷你昨天回来的吗?此刻自家小船在镇上,你要趁回去么?”衣云见是叔父家舟子阿福,点点头道:“要回去的,你开船时叫我便是。”绮云不放衣云三人,又谈了一会,阿福来叫,衣云硬别着三人,走到船上,一路回澄泾,见过叔父,婶母也来问讯。衣云道:“舅舅和表姊弟统好,叫婶母不必挂念。”婶母道:“你的舅母七月底边,到这里来过的,有件事和我商量,我还没有回答她,等你回来商量妥帖,便好去和她说定。”衣云道:“婶母,不知甚么一件事,总好商量的。”婶母笑着道:“便是你的终身大事。”衣云羞着,不再说下。叔父道:“衣云,你年纪也算大不大,算小不小,父亲死掉,一碰已是五个年头,我受你父亲的托付,总要扶傍到你成家立业,才对得起你你父亲。今儿正是你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承舅舅得起你聘你教馆,不算数,前天你舅母来,还说要招你作赘婿,分一半家产给你,也不要你姓他的陈,那么你何乐不为呢!我将来有子没子,也说不定。”
衣云听到这句话,觉得诧异,偷瞧瞧婶母,挺着个大肚子,心中不免纳罕。叔父又道:“无论我有子没子,总要分给你百十亩田,让你成家立业。我将来黄泉路上,好见你们父母的面。你心里怎样?愿做这件事,或不愿意做,你自己打量打量,我听你回话,好向陈家说去。”婶母也插口道:“云儿,你年纪大了,自家打定主义再说罢。”衣云只好唯唯受命,退到书房里,像热锅上蚂蚁,盘旋不定,心想琼秋这样的品貌,真万中拣一也拣不到,这件事人财两得,那有不如意,想不到舅父,这样青眼独垂,只是一身飘泊,怕没福消受此温存。又想到琼秋,怪不得她温婉中又带了些娇羞,原来有此一段姻缘。想到快心处,好像此身已做了陈家新女婿,预备和琼秋花前携手,月下定情。一会子又瞥见指甲上一点猩红,想起湘林七夕送别,断簪之誓,碎心之盟,如在目前。这个消息怎好告知她?她听得这个消息,不知要伤悲到怎样。今儿阔别已久,又不知她想得我怎样?当下吃罢饭,忙踱到陆宅去,见过老太太和湘林的母,湘林在楼上听得衣云口音,连忙下楼,唤秋菊煮茶,自去取出一包雨前香茗。衣云和老太太等略谈了一阵家常话,便同湘林到书房里坐下,秋菊捧上两杯茶,湘林此时笑逐颜开。衣云道:“你今儿信得过我忠实吗?月圆之约,幸不失信。今晚又好和你同伴嫦娥。”湘林道:“自你去后,我真度日如年,不知怎的没精打采。”衣云道:“只恨我明天便要去的,不能常常”
说到此忙忍住,想起琼秋的事,再不好和湘林说笑。湘林道:“你去我又留不住你,只是你刚来便说要去,未免太煞风景罢,你这样子认真教诲,你舅舅不知要把甚么东西酬谢你咧。”衣云道:“我好久没听得这样有骨子的话了,今天又要来尝尝味儿。”湘林默然不语。衣云道:“湘妹,你的令弟,今年几岁?可在读书?”湘林道:“他十五岁,现在上海商业学校肄业。”衣云道:“学校总也学不成甚么,你要求你爹爹,聘了我罢,我格外认真教诲,希望你爹爹酬劳一些。”湘林道:“可是你转转弯弯的话,又来了。”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