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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湘林道:“你又来了,两次碰见我,总要我说梦,你真是个痴人,我无论做甚么梦,统不告诉你了,省得你寻根究蒂起来,逼得人”湘林说到此,横眸一笑。衣云那时亦觉情不自胜,低头微赧。湘林四顾道:“天色垂暮,雪景更佳。云哥,你瞧水波鳞鳞,鸥鹭依依,湖上的晚景,真清丽啊。”衣云放眼四瞩,微微点头。那时一双儿女,直似湘君出水,林逋归来,虽极化工之笔,只能绘写一幅湖上的俪景,不能描摹两人心底的爱丝。莫怪身当其境,神魂飞越。衣云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世可怜,不免把颗热辣的心冷下一半,指点树杪鸦巢,对湘林微微叹息道:“湘妹,你瞧飞鸦到晚,尚有归宿可寻。怜我此身,还比不上一只飞鸦哩。”湘林觉得,忙把闲言去岔开他悲感道:“云哥,你说曾在鱼塘见我,前面将到鱼塘,你道当时我在何处?”衣云遥指道:“你不是便在这条堤上,好似走到那里,你脚尖便换了方向。当时我坐在船舱,只见你双脚,脚以上始终没见,心中好不纳闷,恨不得探首窗外叫你,和你讲话。”湘林接口道:“你真说痴话了,只见双脚,那能确定是我呢?”衣云正要回话,忽见远远地塘岸上一个人跳到湖中,只听扑通一声,浪花四溅,把衣云、湘林齐吓了一跳。正是:
日暮澄波残雪里,载将倩影一双归。
不知跳下水的那人,为什么要投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六回采香泾畔拾翠寻芳摇碧斋中携云握雨
话说衣云、湘林并舟归来,遥望鱼塘岸边,相与指点游踪,引证履印,湘林问:“你只见一双鞋尖,怎能确定是我?”衣云正要回答,忽听扑通一声,有人从塘岸跃入湖中。当下阿福抢先飞划上前,要想援救那人。瞧瞧水中,透出个人头来,猪肝色两爿脸,阿福认得摸黑鱼的张海泉,惊心始定,骂道:“海泉,你寻死,刀上绳上统好死,不要氽塘湖害甚么人!海泉道:“阿福哥,我穷总穷,要吃碗年夜饭时。你放下十七八窠心,寻死也不害你的。”阿福道:“你不寻死,寒冬冷月,跳在水中作甚?”海泉道:“我在塘里摸下半天鱼,谁想鱼断了种,倒弄得一身泥浆,索性汰汰清晦气过年吧。”那时阿福已一路摇将过去,衣云望湘林的船,已落后停泊。湘林家,本来不待摇过鱼塘便到。湘林站在船头,正要跳上岸去,衣云把枝梅花对她举举,湘林也举举。阿福一直摇到自己船埠停泊。衣云跳上岸,莲香正站在门首,见衣云回来笑迎着,衣云分枝梅花给她,吩咐供在老爷内宅。莲香问梅花那里拗的?衣云谎他路上折的。莲香接过嗅嗅,走向内室去。衣云一直进书房,找个小磁花瓶,盛些清水,供在自己坐的一张桌子上。心想这瓶梅花,是美人所贻,格外清艳。一面想一面走到叔父跟前,回覆一番。叔父听得秦催头不肯上劲,也只好叹口气。衣云从此镇日静对梅花,早上晚间,总要呆呆出一会神,仿佛朵朵花蕊里,吐出个湘林粉脸来,旦暮和他作伴似的,倒不觉得闷损。过下十来天已交立春,腊尽春回,瓶中梅花也怒放开来。
衣云心想,我这里梅花开放,湘林那边也一定开放。湘林那时也一定和我一样快乐咧。当时老师已放年假回去。衣云独坐在书房不便,索性把瓶梅花,和几本言情小说,搬到卧室里去。
那天午后,正走进内宅,向婶母索钥匙,忽听得一片卜冬卜冬弹三弦的声音,向内瞧瞧,却是个算命瞎子,绷着两只铜铃般眼睛,一派胡言。衣云也无心去听他,见叔父、婶母、莲香三人,正听得出神。衣云索了钥匙,便走向卧室中去,伏枕观书。正瞧一册林译的《红礁画浆录》,瞧到下半哀感动人之处,觉得凄惨起来,不忍再瞧下去,恍恍惚惚一觉睡去,直至日落天暮,才始醒来,走向湖滨散步,想一泻胸中郁结不宣之气,蓦见莲香站在一艘江北船船头上,对着几个江北人抽抽咽咽的哭,衣云骇问为的甚事,又要伤心起来?莲香却说不出话,只管挥泪。那船中一个中年妇人,文皱皱的道:“少爷,她没甚么事呀!你家老爷、太太待她这样好,你少爷又很照顾她,她吃得好,穿得好,真好比一跤跌在天堂里,还有甚么不快乐呢。只因今晚我们几艘江北船,一起要过江去度年关了,承情她走来送行的,她无端想起今春和爹娘一块儿快快活活过江来,一艘船便似个活动的家,满望在江南住一年,便搬回江北去,安安逸逸,夫妻老小,度过新年,再快快活活过江来,谁想一个家搬了出来,搬不得回去,夫妻老小,快快活活过江的,弄得孤孤零零剩她一个人,永不再过江去,因此伤心呀。”衣云听得,眼腔也红了一圈,当劝莲香不要哭罢,死的死逃的逃,也是没法。莲香只管凄凄楚楚,忍住眼泪要想不哭,总忍不住。那时各船大家揩拭揩拭板桨,收拾收拾芦篷,准备一帆风顺开船。那妇人推莲香上岸,莲香强着不肯,呜咽道:“妈妈啊,倘你回去见我亲娘,托你告诉她,我在这里做丫头,她若有条心来领我回去,我跟妈喝冷水,嚼泥沙,不怨妈的。她若无心来领我,那么只当我女儿死在江南罢,望亲妈想法,把三间草棚卖几个钱,到江南来把爹爹一口棺木运回去埋葬着,我女儿也安心毕念的了。我将来不论死在那里,我自己的魂灵总会去寻我亲爹爹的,叫亲妈也不要来管我罢唉!亲爹爹,今年开船过江时,还预备冬里早些回去哩。谁想他老人家的阴魂,便永滞在江南啊。倘亲妈不来领回我爹爹的棺材,我女儿也只求死在江南,永伴我的亲爹爹了。”莲香只管哭诉,船上众人已不耐听她,推她上岸。
那时衣云也在偷挥冷泪,见莲香像蛮牛一般,给老妪推到岸上,又蹬足悲啼起来,也无法去慰藉她。哭了一会,各船大家放几声爆竹,解缆开船,高唱一路顺风。那时忽有一只船上个妇人,急嚷道:“慢些!我们船上还少一个三囝咧。”那男子向舱内一瞧,连忙跳上岸,奔进打米间,在柴堆里找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儿,眼睛惺惺松松还没睡醒,那人抱到船上,授给妇人接过,心肝宝贝叫着他,又道:“你的爹真糊涂,险些忘掉你心肝在江南。”说着那男子已把竹稿撑开船,打下几桨,慢慢地离开埠去。莲香哭得肝摧肠断,只管呆呆地目送船影。停下好久一会,才揩着眼泪,对衣云说道:“少爷,倘我爹爹不死,今天开船回乡,我也像三囝一样,爹爹怎舍得掉我在江南不领我回去呢!可是我现在没了爹娘,就哭死在湖边,也没个亲人来安慰我一声,我的命好苦啊!”说着,眼泪又吊下来,滴在手背上。衣云想起自己无父无母,身世简实同她一样,不禁也陪着她滴泪。停会怕有人走来,唤声莲香回去吧。莲香还不肯走,仍旧远眺着湖上几点黑影,呆呆出神。衣云拉她的手道:“你呆了么?太太要喊的。”一语提醒了莲香,慢吞吞踱回。衣云拉得一手眼泪,踱回小屋,悲伤一阵,正想吃夜饭去,碰见莲香来喊他道:“少爷,方才我不该使你也跟我哭,我是实在心痛不过了。回去太太问我为何眼红,我也没有话说,只推灶下烧饭,给炊烟熏了出眼泪,太太相信不疑。”衣云道:“我劝你不要思前想后吧,趁命运过日子,到哪里是哪里,一个人想不得一想,碰到这样伤心不幸的事,只管思想,眼泪要开河哩。”莲香好似懂得衣云的话,点点头,又道:“方才有
件奇事,你道那算命瞎子,可笑不可笑,他说老爷喜心动,开年太太要养个儿子。太太今年四十七岁,明年四十八,老爷明年平头五十岁,那会得生养呢?”衣云道:“瞎子本来瞎说乱道:“有甚么实话。”莲香道:“太太倒很相信,吩咐我过几天陪她到甚么观音庵求子去。”衣云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