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江北人付不出定洋,他要把砖瓦木料卸下卖出付钱,那边呢,人死在板门上,等着此款入殓。双方依旧摈僵,又搁了一天,经人调停道:好在天冷,把死尸搬到祠堂里搁着,尽五天内赶快卸下屋顶砖瓦,先卖掉付三十千文作殓葬之用。当下照此办法,今天大概还搁着死尸,等江北人拆屋瓦呢。”衣云听得,频频叹息道:“怪不得十来个人拚命扫雪,天下真有这样果报神速的事啊。”阿福又道:“这所宅子可也不小,统共七开间五进,四只大厅,听说从前造他,化两万多银子,现在卖几个钱,只抵得从前木匠吸的烟酒费。”衣云道:“为什么卖得这样贱法?”阿福道:“不贱谁要?内中门窗户闼,想早卖光,现在卖的屋壳子了。你想江北人真会想法,听说合着十来股,做这笔生意,倒包可发财。”衣云道:“本村人为甚么不塌这项便宜货呢?”阿福道:“本村人碰也不敢碰。说也奇怪,村不无知小孩,偶然走进宅里,拾一段木屑,挖一块泥沙,回去立刻发寒热,给父母知道,买几串纸锭去焚化了便好。因此互相传说,这宅子里的鬼,凶得出奇出格,相率裹足,平常走过那里,瞧也不敢瞧一瞧,那么谁有此胆量,敢买他屋料呢!”衣云笑道:“照你说法,那江北人不怕死的么?”阿福道:“现在大概那个吊死鬼已向阴司里几个凶鬼说通,不拆,他要做冰冻僵尸的,那也没法,只好不作祟了。”说得衣云好笑。阿福道:“船已到埠,少爷登岸吧。”衣云走去访秦催头,秦催头的妻子笑迎着道:“他刚往附近催租米,吃饭总回来的,你等一回吧。”衣云道:“我到庄上踱踱,喝碗茶,他回来,教他到茶馆里来谈谈。”说着踱到庄上去。
那秦家庄,也有一条小街,十多家铺子,内中茶馆要占三家,其他酒店、面馆、药铺饼摊,倒也人事粗备。衣云走过两家茶馆,见每家总有一张赌桌,入局赌的只四位,围观的七八人,挤得茶客,躲在壁角落里,风炉脚边,像煨灶猫一般缩着。衣云觉得插足不进,再走过去,到市梢药铺对过一家,稍微清静些。赌桌虽有,参战员略少一两位,当下塞身而入,靠窗坐下,泡壶浓茶,倒在杯内,像白水一般,启盖瞧瞧,茶叶倒塞满茶壶。衣云回头望见窗槛上晒一大堆还魂茶叶,才始明白,心想原来这样再泡再晒,循环不息,莫怪要变“君子之交“的了。暗想亏得泡的浓茶,倘泡淡茶,不知要怎样淡法,那也顾不得喝两杯,望望对门药铺里一块“青囊济世“招牌,那囊字写作字,衣云想大概是个“没口袋吧“.又见匆匆奔来一人,把张药方授给店员,嚷道:“快些!快些!病人将要断气。”店员道:“性急甚么?死了吃正好哩,要紧怎不昨天来呢?”那人也不和他辩,站在柜边等。
店员只管慢吞吞一味一味秤,像膏药般摊在柜上。那人忽在药内捉出条蛀虫,给店员瞧道:“你瞧你瞧,蛀虫也好卖钱么?”店员道:“这是姜蚕呀,正一味要药。”那人道:“姜蚕怎会活呢?”店员道:“吃了我们仙丹一般的药,自然活了。”那人道:“蚕要大些哩。”这时帐桌上另一店员走来,瞧了瞧道:“这是冬虫夏草,冬天本来要发活的,你懂甚么?病人冬天死去,吃下便活。”那人点点头,仍放在包内。店员逐包裹好,再总裹一裹,那人提了说声记帐便走,店员待他去远,才把屉子内的冬虫夏草和大一些的姜蚕,统统检出,丢在街上,瞧他毫不足惜。衣云那时,忽听得室内一片喧嚷,原来两个瞧赌钱的看客争吵,经馆主劝解,双方含怒不言,依旧面对面站着,各瞧各打。那打牌的却笑嘻嘻道:“你们争些甚么?我输了钱,也不响一声,倒要你看客着急。”另一赌客道:“这就叫'吃狗屎忠臣'、'皇帝弗急急煞太监'.“说时,摸起张牌,要想打出,旁一看客,嘴唇一披,正给对方看客瞥见,冷笑道:“你犯的嘴牵疯么?”那人不服,又嚷起来,各不相下,几至用武。那时亏得走进个四五十岁的人,大家一哄叫他声五爷,五爷点点头,坐下正桌,泡上一壶茶,阖茶馆人肃静无哗。跟着两个乡老进来,坐下五爷两旁,气喘吁吁,努目对视。五爷对甲乡老道:“你说你说,吵些甚么?甲乡老指乙乡老道:“他家一条水牛走到我家坟墓上来吃草,可恶不可恶!”那时乙正把个红纸包在桌底下塞到五爷左手,五爷觉得,即道:“牛本来认不得你家坟墓,只是”甲也把个红纸包塞到五爷右手。五爷道:“只是养牛总要当心些啊,只是”乙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吃些草,碍甚么事呢?只是”甲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践踏坟墓这个题目倒很大啊。只是”乙又塞过一个。
五爷道:“只是墓傍该扎个篱色,牛便钻不进了。只是”甲又塞过一个。五爷道:“只是已经践踏了,该当”乙又塞一个。五爷道:“该当下次留心。只是”甲此时三个红纸包已塞完,只把可怜的眼光望五爷,乙却又连塞了两个,五爷斩钉截铁的说道:“只是下次不踏算了吧!下次不踏算了吧!吵些甚么?”衣云正瞧得出神,窗外阿福来喊他道:“秦催头叫我来寻少爷去吃饭吧。”衣云当下跟阿福到秦催头家,秦催头款待衣云吃饭,席上谈及五爷,秦催头道:“他是这里正直无私的一个村主呀。”衣云道:“怪不得。”饭罢,把叔父的话细述一番,横单一张交给秦催头。秦催头只管摇头咂嘴道:“祥爷这件事太作难吾们了,种田人还过算数,再要去倒扳帐,那是千难万难,你去说说,惹他们一顿臭骂,这事云少你回去和祥爷商量商量再说吧。”衣云也没话好说,只得和秦催头作别,吩咐阿福趁早开船,任便摇到福熙镇一趟,不过多一二里路,一直不进湖面,抄一条小港便是。阿福依他的话,摇过澄湖口子,不进澄湖,一直摇去,心里也想去逛逛福熙镇,吃些点心。衣云坐在舱里很闷,走到船头上站着,望望四野景色。
时正冬令,日晷很短,太阳已西斜,微风拂拂,树梢雪片,扑到肩上。衣云远望仿佛一艘小船也在慢慢摇来,一眼瞧着他渐摇渐近,略闻乃之声,忽舱中一人,也走出船棚,站到船头上来。衣云望望面孔好像湘林,只是身穿长袍,分明是个男子,再摇过些那人忽把手中一块手帕,对他扬扬,衣云想那人或是玉吾,也扬扬手,忽听那人高叫道:“云哥,你上街吗?”衣云听听口音是湘林,反不敢答应起来,只点点头。再近一些,见那人何尝不是湘林,风飘着丝丝拂拂的鬓发,那股甜香也早已送了过来。只因她怕冷,穿一件水绿缎灰鼠里子的男袍子,四围滚着阔边,梳一条滑辫,穿一双浆色绒暖鞋。衣云这一喜喜得汗毛根根上劲,心花朵朵怒放,忙道:“湘妹,我本来望你呀,到街上没别的事,你船上还有谁啊?”湘林道:“我的祖母。我到姑夫家住了十来天,很寂寞,今天逼着祖母回来。”说时,两船已碰头。衣云吩咐阿福倒转船来,跟回去吧。阿福老大不高兴,只得听他,缓缓随着。衣云又在窗子里招呼一声老太太,问几句家常话。等到船进湖面,衣云吩咐把两只船,并摇起来,两人站在船头清谈。忽一缕幽香沁人心脾,觉得那股香味不像香水香油。
衣云问道:“甚么香啊?”湘林伸手到舱口,拿出一大枝腊梅花来,笑道:“这是在姑夫园里折的呀,带回去瓶里插供插供。”说着,拗三四剪含苞未吐的,递过衣云。衣云接着,拈在手中嗅嗅,笑道:“这几枝梅花,含蕊未放的蓓蕾尚多,每枝只着两三花,怕他要待春光才开咧。”湘林道:“你有精雅的小花瓶供养么?我家很多。你要来取一个去,供在书桌上很清幽。前月我病中要采一枝梅花,自己园中还没开,无从觅起,很觉闷损。”衣云插嘴道:“湘妹病中,我很担心,你可是从鱼塘岸上惊吓而起?那天我倒见你的呀。你不是穿双妃色蝴蝶花鞋,我想唤你,碍着叔父,明天便来探你,你在水阁上对吾说头痛,不能下楼,以后我又来探过你几次,你病未痊愈,统没见面。”湘林听得,面上薄薄飞上一阵红云,听到衣云述鱼塘月夜叫喜的话,更羞不可仰,低低道:“你不要说吧,张妈统对吾说过了,说你半夜里像痴人般独自闲逛,碰见她,她送你回去。明天又遇你,问你你已记不起,真有这回事么?”衣云道:“当真的呀。说也很怪,这一会事,我好像在梦里,送你回家,碰见张妈,那晚不知湘妹也做过甚么梦没有?”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