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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过了几天,已是除夕,爆竹一声,辞年祭祖。沈祯祥家说不尽一番热闹。衣云佳节倍思亲,中心十分悱恻。过了除夕,便是元旦,又向叔父婶母处拜年,赚得两个红纸包压岁钱,才塞进袋里,又给老妈妈和莲香来拜年赚了去。衣云饭罢,四处踱踱,见乡人在这几天里,最最快乐,大家露出一副欢容,碰见了,拱拱手,说几句吉祥话,儿童娇啼,也不呼叱,只管把东西他吃,引他欢笑。村上往来的人,男男女女,各穿着新簇簇的衣服。衣云自抚己身,一件羊皮袍子,有皮无毛,外罩件竹布长衫,油光皑亮,简实像洋铁皮一般,两袖子更开了花。一双鞋子,也因为年纪大子一些,颔下有须。一顶帽子个红结子,鲜红的颜色,早褪作猪肝色,由猪肝色变作黑枣子一样。这副神气,委实觉得自笑自叹。又见一家檐下,围着一大堆人,掷骰子赌钱,衣云也无心去参观,一路走到将近湘林家,觉得自己衣衫褴褛,不便进去,退回自家门首。只见两个江北人,一个镗镗镗敲锣,一人把个身子钻在只纸糊狮子中间,满地乱滚了一阵,向人摇摇摆摆,作欲噬状。衣云把双脚倒退不迭。心想自己穿的一双尊鞋,本来和他个狮子头,同一神气的了,倘再给他咬下一口,那么我脚上两个舌子,也要跃跃欲试,伸将出来,这却未容轻易奋斗。还是抱无抵抗主义,让他发威罢。那时小三给他四个小钱,狮子摇尾而去,过得财神诞,祯祥吩咐衣云陪婶母、莲香到福熙镇对过紫竹庵烧香去一趟。衣去本想去探探玉吾,正中下怀。午后阿福摇只小船,一路到紫竹庵。登岸时,衣云心中着急,私忖不要碰见双慧,当着婶母面招呼起来,那倒面子攸关,勉强低头挤眉而入。亏得妙贞很识相,只管太太长太太短,和婶母周旋,不来理会衣云,方始安心。当下先在三世佛前装香点烛拜下几拜,又问庵里有尊送子观音在那里,妙贞对太太面上相了一相道:“太太,在里面呀。”太太有些怕羞起来,吩咐莲香进去代我拜拜,点副香烛,莲香跟妙贞去点香拜过。妙贞道:“这尊菩萨灵极灵极。”说着包些香灰给莲香,叮嘱道:“只消塞在胸前,自会恭喜的。
明年太太恭喜之后,总求太太来装装金,上个幡。”莲香接过一包香灰,走到外边,握在手中又不敢替太太塞,怕太太害羞,又不敢自塞,很觉为难。那时庵内一条长廊里,有个小尼姑跳跃而出,一眼瞧见衣云,喊道:“云”妙贞忙瞪她一眼,衣云别转头去瞧柱子上粘副对联,不料慧静也跟着慧娴出来,衣云瞧也不敢一瞧。停会听得婶母催去,衣云当先走出。莲香挽了太太,和太太耳语几句,把包香灰塞在太太胸前,各人登舟。妙贞、双慧恭送到岸边,各人说走好,当心。大概妙贞对太太说的,双慧对衣云说的。双慧说时,还对衣云扮个鬼脸,衣云也挤挤眉,努努目。此时三人情景,正所谓“离情与别绪,尽在不言中”,倒也可笑。婶母登船后,吩咐开到镇上停泊,买几色东西回去。阿福遵嘱,停在福熙镇。衣云先去拜访玉吾,不料玉吾拜年未回,不在家里。又去探望璧如、绮云统统不在家。衣云没精打采,走到船上,等婶母买好东西,开船回澄泾。
晚上,婶母又整理整理行装,吩咐阿福备艘大船,明日清晨要到娘家去。原来衣云的婶母氏,娘家很远,在苏州过去十八里之遥,一座灵岩山下,依山一镇,名叫木渎镇。陈氏有一位哥子,挣下一千多亩田子,家计宽裕,每年新春,陈氏总要回去一趟,望望哥子,住十来天方回。这天已得祯祥许可。祯祥道:“路上很不太平,要当心些。”叫阿福多喊两个人,相帮摇船。又嘱衣云送到木渎,当日来不及回来,隔天原船便回。衣云本来很觉寂寞,得了这个差使,落得游览一会。明晨开船出澄湖口一条官塘,经福熙镇,南溟庄,一直过蠡口陆墓到苏州开饭。吃了饭,再开到木渎,已是垂暮,停泊埠头,一同到陈家。婶母引见了他的哥子嫂子,唤衣云叫声舅父舅母。两人均已五十开外,舅父唤声贤甥。当晚衣云宿在舅父家,一间书房,却很清幽。聘的教师,还没开学。灯下翻翻学生课卷,大的一位,学名陈琼秋,文字很清疏。幼的陈士芳,尚没通顺。明朝舅父又留住五天,唤出琼秋、士芳姊弟,和衣云相见。衣云见琼秋十八九岁,生得明丽端庄。士芳十三四岁,也还韶秀活泼。那天吃罢早饭,舅舅吩咐一位帐房华丽云先生,陪同衣云、琼秋、士芳到附近灵岩山一游。四人出发,莲香跟在后面,扶着琼秋,一路扳藤扶壁而上。华丽云道:“这座山也算吴中胜迹,春秋佳日,游客很多。山名灵岩,又号砚山,有三百六十多丈高。
西北绝顶,便是西施鼓琴处,叫作琴台。”衣云道:“前面那座叫甚么寺?华丽道:“便叫灵岩寺。那残废的塔也叫灵岩塔,相传是处即吴王馆娃宫故址。吴王曾在这里避暑。”当下五人走进寺里,坐一下节节力。华丽云道:“这两口井,一圆一八角的,叫日池,月池,也是吴宫故迹。那边又有砚池、浣花池,池水虽旱不竭。塔畔从前有条小廊,便名响廊。”衣云探幽寻胜,觉得心眸开朗,尘襟一清,频频称好。琼秋道:“云哥,我们住在山麓,倒也不觉甚么好处,你自远方来,莫怪眼界一清。这座山上的石,名目真多,甚么石鼓、石龟、石罗汉、石袈裟、石髻、石城、石马,最有名的要算那边的石室,原名西施洞,相传吴王囚范蠡处。
洞右为两船坞,从前吴玉潴水戏龙舟之所。其下便是妙湛泉,也很有名。衣云徐步游览一周,见琼秋弱不胜衣,微微娇喘,益觉风致嫣然,暗忖琼秋较湘林来得恬静娟曼,湘林豪放如五陵少年,琼秋淡泊如岩壑隐士,各擅胜长,天性不同。当下琼秋又引衣云至西南山,指峭拔插天的石壁道:“这叫佛日岩。”衣云走上一步,眺望山下一泾如箭,碧水油油,委实可爱。问琼秋道:“秋妹,这条小泾,却很清幽,夏日打桨泾中,好避酷暑。”琼秋道:“这条泾,很有艳名,便叫采香泾,相传吴王种香在香山,命宫中美人泛舟泾中采香的,山人因他水直如矢,又叫他箭泾。”衣云叹赏不迭,对琼秋道:“我侪书生,平日只见书中许多香艳名词的古迹,始终怀疑着,不敢断定世界上还有存在没有,不想今天无意中,倒眼见了许多艳迹,好和脑中的旧观念印证起来,古人倒底不肯欺我。”琼秋道:“这许多古迹,也说不定后世好事者,先找到一个香艳名词,随意附会上去,像杭州苏小墓,苏州真娘墓一样,把他艳迹来点缀湖山景色的。”衣云道:“秋妹的话,很有见地。这层疑团,终不能破。璧如嘉兴地方,也有个苏小小墓。
杭州西泠桥边,也有个苏小小墓。难道苏小小当时分尸埋葬的吗?”琼秋道:“莫说那些名妓美人的埋香处,不可靠。便是忠臣贤士的葬骨所,也难确定。例如杭州岳王坟啊,虞山子游墓啊,也不过后人追慕先哲,立一个衣冠墓,竖一块纪念碑罢了。”衣云很佩服琼秋的学问,笑道:“秋妹,一向少亲近,今日骤聆高论,深佩博学,不知现在秋妹读些甚么书?”琼秋道:“很当不起云哥的称赞。想我们女流,除经史以外,也没甚么善本好读。每天不过把名家几篇古文,温温罢了。”衣云道:“词章不知秋妹研究过没有?”琼秋道:“学做做诗,平仄也时常要失拈,想云哥是三折肱的老手。”衣云道:“我也外行。我除正书之外,喜瞧瞧小说。那小说在文学史上,倒很占一部分势力。能够感发人的真性情,瞧瞧很有玩味,不知秋妹也喜阅么?”琼秋道:“中国几部老小说,约略瞧过。近时新小说从未寓目,大约没有老小说描写得神情逼肖吧。”衣云道:“近时出版几本翻译的西洋小说,甚么《迦茵小传》《不如归》《茶花女》倒还哀艳悱恻,情文相生,倘秋妹喜阅,当乘便寄来。”琼秋摇摇头道:“我心肠很软,过于伤悲的小说,请云哥别寄我,怕要赚我许多眼泪。我喜瞧的,总求有圆满结果,有良好收场,瞧了心中方始快乐。”衣云笑了笑道:“这也是秋妹的天性使然,那么我寄你两本《玉雪留痕》《橡湖仙影》吧,统有好结果的。”琼秋点点头。那时华丽云忽道:“士芳同莲香那里去了?”衣云四面一瞧,正在寺门首拗梅花,见他拗下三四枝红梅花,走来分给琼秋、衣云拈了,一同走下山去。半日清游腻谈,不觉日晷已西。衣云回到舅舅家书房内,重复和舅舅父女俩,谈谈学问,直至上灯时分,才一齐走到厅上吃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