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台湾案子断定而后,洋人气焰,一天高似一天,中国声威,一日倒似一日。华洋讼案,十桩里倒有九桩是华人输的。
谁料盛极必衰,物极必反。道光二十三年,广州百姓,同仇敌忾,衆志成城,竟有本领使洋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你道厉害不厉害?原来广东民风,素来强悍。道光二十一年,英人内犯,粤民激於义愤,在萧关三元里地方,与洋人开仗,连破其衆,军威大震。於是遂练成一支团练兵,起初也不过南海、番禹两县,后来香山、新安等县,相继并起,绅民喋血,丁壮荷戈,蓬蓬勃勃,很有炎泽中兴、新野下江的气象。白门定约,五口通商,洋人便欲到广州城里,跟大府议事。绅士、耆老,得着此信,顿时激昂慷慨,发了狂似的。一面援引档案,递禀督、抚两院,称说乾隆中,定制以澳门为贸易之区,以黄浦为卸货之地。洋商交易事竣,仍押回澳门住冬,不得逗留省城洋行擅自出入。所以杜华洋之争论,立中外之大防,法至善也。现在洋人胆敢破我例禁,我粤人誓不相认。一面传递义民公檄,叫富者助饷,贫者出力,举行团练,按户抽叮以百人为一甲,八甲为一总,八总为一社,八社为一大总。三丁抽一,除老弱残废及单丁不计外,旬日之间,城乡镇集,通国皆兵。大府闻知,暗地捏一把汗,要严禁,怕激变,又不敢。幸喜洋人乖觉,几回到省,倒都知难而退。
道光二十五年,偏有个不识窍的洋人,定要入城议事。这时光,制台是耆英,广州将军是伊里布,抚台是黄恩彤。这三位兄弟跟洋人都是很要好的,却不过情,就派广州府知府刘泽到洋船上知照,只说等晓谕了军民,再订期相见。不意粤人得着此信,顿时就闹起来。城厢内外,遍张揭贴,约称洋人入城,立即闭城起事。事有凑巧,次日,刘本府陪了一个洋人,打通回衙,拦路撞翻了一副油担,两个皂隶,全都滑倒,跌成油博士样子。刘本府大怒,喝令把卖油郎当街答责。不意触犯了衆怒,阖市的人,齐夥儿哗闹起来,都道:“官府清道迎接洋人,我们小百姓,自该杀尽诛绝,索性送上去叫他杀。”顿时聚集了三五千人。刘本府见色势不对,丢下洋人,自顾自逃命。衆人哪里肯含,紧紧追赶。刘本府逃进衙门,衆人也涌向衙门而去。刘本府躲在上房,再也不敢出来。衆人抢进上房,刘本府急极,爬墙逃命,连跌带跳的逃了去,幸喜没有跌坏。那府太太、府姨太太、府大姐、府少奶奶等一大堆宝眷,号号哭哭,悲苦得死了人似的。衆百姓闯进上房,瞧见箱笼物件,一齐动手,尽都搬出,铰掉了锁,搜出朝衣、朝帽、朝珠等物,哗道:“本府已经投了洋人,还要这大清服色来做什么?”一个道:“不如用火烧掉了,倒爽快多呢。”衆人齐声称好,霎时烈焰飞腾,十来套衣服,都烧掉了。刘本府奔诉两院,泣请发兵剿捕。督院推抚院,抚院推督院,究竟不过出了一张安抚的告示,何曾拿办一人。衆百姓愈益兴头,散布传单,声言焚劫城外十三洋行。那要求入城的洋人,瞧见这个声势,吓的早逃了去。
从此粤民气焰,更升涨了十分,碰到洋人登岸,总要多方窘辱。
洋人只道是大府发纵指示,常常贻书诮让,督、抚两院,深恐衅端重开,邀集绅士,商议消弭的法子。衆绅士中,血性最厉害的,要算着许祥光,字宾衢的,是道光壬辰科进士。其余如侍郎罗悖衍、编修龙元值、给事中苏廷魁,也都是满怀忠愤,一片冰心的。
当下督院耆英,就把本意称述一遍。罗侍郎道:“这是衆怒,我们也没有法子。”许祥光介面道:“大公祖原来没有知道,咱们广东人,只有剿敌的能耐,没有讲和的本领。倘然大公祖下一个军令,能执干戈御外侮的,受上赏,治晚虽然不武,当先锋、当殿后都愿听从指挥。”督院见他们这么固执,只得叹息而罢。此时广州将军伊里布,竟至活活忧死。制台耆英知道住在这里,终非好兆,运动了首魁穆彰阿,得旨内召,於是一件湿布衫,遂脱卸在别个儿身上了。非但如此,他老人家临走,还撤下一堆很大的烂屎。英人因耆英是原议抚事的大臣,要求他定了入城之约,才可动身。耆英道:“这一件事,二年之后,包可践约。”英人又请他据情入告,他老人家也满口应允。耆督院走了之后,抚院黄恩彤也被人参掉,议和的几位仁兄,一时间风流云散。新任督院是徐广缙,抚院是叶名琛,这两位都是治世良臣,很随和的人儿。到了任,不助洋人,也不助百姓,恁你天翻地覆,海啸江腾,他终是心平气和,好好做他的官,享他的福。督、抚两人,比较起来,叶抚院更是了得,一味的好道,只爱诵济拜忏,叩佛礼神。他老人家最信奉的是吕岩、李白二仙,设立乩台,朝晚虔奉。每日除了焚香请仙外,余者也就不在他心上了。
却说广东自耆英去后,鸟飞兔走,转瞬已届二年。洋人行文照会,申请践约入城。督院徐广缙,置之不理。广东绅士,闻知此信,忙见督院道:“洋船每岁一来,悉索敝赋,也不够供给。现在广东人摩拳擦掌,都要替国家出力,大公祖投袂一呼,荷戈奔集的,定有十多万,还怕什么!”徐督院道:“难得衆位同仇敌忾,兄弟很是钦佩。将来如果开仗,少不得总要借重。但是目下时候,还没有到呢。”忽报洋船泊在虎门口外,定要跟制台会议。徐督院道:“什么事,待本部堂亲到洋船上会他是了。”随发了一纸照会去,约定日子。到期,督院亲诣洋船,会晤英使。英使申请二年入城的事,督院道:“此事本署没有档案,碍难遵命。”辞别回城,遂邀抚院商议战守事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徐广缙坐镇广州府洪秀全起事金田村
话说督院徐广缙,从洋船回来,立邀抚院到署,商议战守事宜。叶抚院道:“咱们不必张惶,一到辛卯日,洋人自然会退去。”督院惊问:“何以知道?”叶抚院道:“兄弟叩问过吕祖,吕祖在乩台上判明,所以知道。”徐督院笑道:“吕祖是仙人,凡间事情,怕没工夫管理呢。”说着,巡捕官呈上名片,说团练董事许祥光来拜。督院忙请相见,随向抚院道:“此公总为洋人入城的事。”一时引入,见过礼,许祥光就问:“英使文翰要求入城,大公祖可曾应许?”徐督院道:“没有呢。”许祥光道:“没有最好。洋人性情,贪得无厌,就依了他,也总有别的枝节生出来。粤省虽然五方杂处,衆心齐一,敌忾同仇,很可以振兴鼓舞。”徐督院道:“宾翁所办团练,共有几多人马?”许祥光道:“眼前只有十多万人,捐集的款子,也只数十万。如果要开仗,还可以号召,还可以捐募。”
徐督院道:“眼前可以不必,万一洋人挟兵要求,到那时借重团兵,同事防守也未晚。”许祥光道:“照治晚浅见,还是由团董出面,写一封信给洋人,狠狠的劝他一番,答应了最好,不答应,先礼后兵,咱们也没什么不是了。”徐督院笑问抚院:“此策如何?”叶抚院连声称妙。督院道:“如此很好。宾翁起了信稿,最好先给兄弟瞧一遍,再行遣发。”许祥光道:“那一定要就正的。”当下辞去。次日,果然送了一纸信稿来,徐督院接来看时,只见上写着:盖闻事不深思,终贻后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天下事有始意以为可行而其后终不能行者,有常情以为易行而其势又实难相强者,如贵公使与我大宪所议入城之事是也。前年贵国德公使,坚请入城之议,耆相国定约两年之期,此安知非相国深知其难,而姑缓其期,以为一时权宜之计乎?又安知非德公使明知回国,预存卸责之见,而欲诿其过於后来受代之人乎?
不然,则入城之事,无待再计而决,何难即日举行,而必待至两年之后耶?或谓粤省通商二百余年,各国商人皆在十三行居住,城外既无间华洋,则入城又无分畛域。不知省会之地,民居稠密,良莠不齐,往往倚主淩客,遇事兴波。於是闲人之积愤生事者有之;土匪之乘机抢劫者有之。民情习俗,均非上海、福建之可比,此贵国人所共知也。今贵使胶执前约而不深思远虑者,不过欲以贵国体面,夸耀於人,以为入城则荣,不入城则辱耳。不知无端而招衆怨,举足而蹈危机,是慕虚名而贾实祸,求荣&辱,智者必有所不为也。或又谓不许贵公使入城,乃素不安分之徒,藉以蛊惑衆心,赖官绅有以弹压而开导之。
第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