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道台笑向达镇台道:“制军的意思,不过要退掉鼓浪屿洋兵,其实是没中用的。现在察看该洋人势甚锐,而志甚骄,瞧厦门如囊中物,哪里肯为了这一百多名不甚爱惜的累囚,丢掉这必争之地呢?”达镇台道:“可不是呢。送还了他,大未见收回,先例示之以弱,不如办掉了,快快人心。”姚道台鼓掌称善。
於是提取讯供,除颠林等九洋人、张、黄二汉奸,系奉旨禁锢外,其余黑、白洋人,不问老少,都将他一一办了。怡制台恨得无可言说。白下订盟之后,姚道台遵闻释放洋人,恰恰遇着海风,守候了二十多天,才到厦门。於是英人横加诬谤,说台中两次俘获,都是遭风难人,镇道乘危邀功,心实不甘,就在江、浙、闽、粤四省大吏前,投词诉冤。诸大吏怕兵端再起,立即上闻。宣宗下旨,着浙、闽总督怡良,渡台查办。欲知此案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疆吏含冤被革职金蝉脱壳约二年
话说怡良初到台湾,原要把镇、道两员,传旨逮问,狠狠发一番威,行一番势。谁料台湾百姓,都不是好惹的,闻知怡制台过海办案,激昂悲愤,奔走呼号,大有一帅朝吴督摭击阉党的气概。趋从过处,路旁百姓,喧哄不已。乖人不吃眼前亏,怕制台按住火性,一声儿不言语。次日,传齐了达镇台、姚道台并府县各官,正问话时,忽听外面喊声,自远而近,宛如天崩地陷,岳撼山摇。怡良吓得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巡捕官踉跄奔入,报说"不好了,外面有许多百姓,每人手持细香一炬,闯进行辕来也。”怡良惊道:“闯进来做什么?”巡捕官道:“替镇台、道台喊冤呢。”随道:“又喊起来了,大帅请听。”怡良侧耳听时,果然衆口同声:“都道制台大人好冤呀!达镇台、姚道台,都是我们这里好官呀。”怡良骇极,随向达、姚二人道:“亏得兄弟没有难为二位,二位这么的得民心,真真是好官。”才讲得三句话,家人飞报,衆百姓已经拥进二门。达镇台道:“势已逼迫,请大帅坐出堂去,拊循遣散,不然怕要闹出事来呢。”怡良道:“出去不要紧吗?”姚道台道:“大帅出去,镇压一下子,怕就好了。不然,这一班无知百姓,怕倒要无法无天呢。”怡良道:“出去便出去,只是你们不能离我半步,有个缓急,也好仰仗你们呢。”达镇台道:“好好。”於是簇拥着怡良,坐出堂去。早见那长长矮矮胖胖瘦瘦的衆百姓,海潮似的涌将来,人山人海,不异千军万马,香烟如雾,喊声若雷。怡良睹此情形,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此时衆百姓从辕门到大堂,黑压压跪了一行辕,亏得达镇台、姚道台再四拊循,再四劝说,说上无数的好话才把衆人遣散了。
瞧怡良时,还呆蚩蚩的坐在上面呢。镇、道两员,不胜好笑。
恰好有廷寄到,才把他叫醒,拆开瞧时,只见上面写着:倘此案稍有隐饰,不肯破除情面,以致朕赏罚不公不明,又误抚局,将来朕别经察出,试问怡良当得何也?凛之慎之。
钦此。怡良随把廷寄示给达、姚二人,道:“二位的忠贞,兄弟也很知道,只是上意如此,兄弟也难为力。二位如果执定意思,不肯委屈,万一衅端再开,这个咎兄弟可不能担任呢。”姚道台道:“大帅鈎意,要职等怎样呢?”怡良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照兄弟意思,二位不如递一张供状来,只说两次洋船之破,一系迎风击碎,一系遭风搁沈,实无兵勇接仗之事,不就完了吗?”姚道台还没有回答,达镇台早虎虎的答道:“这么是大帅要我们欺天欺人,并欺自己了。”怡良道:“我也无非为二位说法,从不从我原不能相强的。”达、姚两人,究竟是属员,恁他如何本领,哪里强的过上司?说不得只好就委屈点了,一任他殉情枉断,完了这糊涂公案。怡制台复奏上去,略称"此事在未费就抚以前,各视其力之所能为,该镇、道志切同仇,理直气壮,则办理过当,尚属激於义愤。
惟一意铺张,致为藉口指摘,咎有应得。达洪阿、姚莹不敢坚执前情,呈递亲供,求为奏明治罪"等一派圆滑的话。不多几时,廷寄下来,叫把达、姚两人,逮捕入都,交刑部会同军机大臣审问。达镇台倒也不说什么,姚道台满腹牢骚,无从发泄,因浙江刘抚台有镇、道此行非辱的话,遂写一封信给刘抚台,大发其郁勃不平之气。其辞道:某与达镇军以杀敌效果,为外人谲诉,大帅相继纠弹。更有摭拾浮言为外人之助者,致千震怒,逮问入都,既负圣明特贲之恩,又事上台知荐之德。惶悚离言,即当赴省候文就道,不得面辞,歉仄尤深。在泉州承明谕,原奏未尝不是,惟办洋人太急。再逾两月,则抚议成而事可免。又谓镇、道此行非辱,甚矣!大君子持论之允也。顾一得之愚,尚有未白於左右者。
今当远违,率敢布其区区,辛垂察焉。今局外浮言,不察情事,言镇道冒功,上干天听。夫冒功者,必掩人之善以为已美,未有称举衆善而以为冒功者也。鸡笼之地,距郡程十日,大安稍近,程亦五日,皆在台之北境。两次擒洋人,均非镇、道身在行间,惟据文武士民禀报之词耳。自古军中验功,皆凭俘馘、旗帜、铠仗,有则行赏,故人皆用命,非如狱吏以摘奸发伏为能。是以周师耀武,史有"漂杵"之文;项羽自刎,汉有五侯之赏。所谓兵贵虚声,宽则得衆也。鸡笼之破,洋舟虽似冲卫礁;大安之破,洋舟虽云搁浅。然台中擐甲之士,不懈於登陴;好义之民,咸备於杀敌。乘危取乱,未失机宜。洋舟前后五犯台湾,草乌贼船,勾结於外;逆匪巨盗,乘机敷乱於内。卒得保守岩疆,危而复安,不烦内地一兵一矢者,皆赖文武士民之力也。第无以鼓舞而驱策之,焉能致此者?况当日各路禀报,皆称按仗计诱,所献虏囚、炮械、衣甲、图书,既验属实,复有绿营、旗帜、军衣、刀仗、浙抚营官印文、火药道库数册,实系骚扰内地之兵船。其时洋焰方张,躁躏数省,荼毒我民人,戕害我大将。朝廷屡有专征之命,阃外曾无告捷之师。宵旰忧勤,忠良切齿。郡中得破舟擒敌之报,咸额手称庆,谓海若效灵,助我文武士民,歼兹丑类。亟当飞章入告,上慰九重焦愤之怀,且以张我三军,挫敌锐气。在事文武,方赏劳之不暇,岂为镇有不在行间,功不出己,遂贬损其词者。镇、道原奏,皆据禀报汇叙,未言镇、道自为。即文武原报,亦未没士民所获,士民亦未控文武攘其功者。怡宪渡台,逮问镇、道成算早定,一时郡民不服,其势汹汹,镇军惧变,亲自拊循慰谕乃散。
翌日犹人持一炬香,赴钦使行营泣诉,而全台士民,远近奔赴,金具呈为镇、道申理者,皆未邀洋案议叙之人也。虽宪批不准,然皆已受其词,在案可稽,则镇、道非有冒功之心明矣。鸡笼洋舟,到口三日后乃开炮,我兵亦开炮相持。大安洋舟,实为渔人所误搁浅。兵民因而乘之。当日陈词,初非臆逆,讵洋人就抚后,追恨台湾擒斩其人,遍张僞示,以为中华之辱,莫甚于此,计逐镇、道以快其私。大帅相继纠参,而台湾冒功之狱成矣。在诸臣创痛巨深,以为甫得休息,窃惧再啓兵戎,谋国之意,夫岂有他?正月二十五日,钦使渡台至郡。二十六日,传旨逮问,以所访闻,令镇、道具词。某与镇军熟计,洋人强梁反复,今一切已权宜区处,肤诉之词,非口舌所能折服。镇、道不去,而洋人或至,必不能听其所为。洋人或别有要求,又烦圣勤,大局诚不可不顾也。且诉出洋人,若以为诬,洋人必不肯服。镇、道天朝大臣,不能与洋人对质辱国,诸文武即不以为功,岂可更使获咎?失忠义之心,惟有镇、道引咎而已。
盖未抚以前,道在扬威厉士;既抚以后,道在息事安民。镇、道受恩深重,事有乖违,无所逃罪,理则然也。且上年十二月初三日,镇、道见洋人僞示,即照录具奏,自请撤回查办。其折在口守风,钦使已奉旨渡台,乃追回抄呈怡宪舟次,缮折犹存。今已罪去,诚乃本怀。将来入都,亦必如前请罪,以完洋案。惟大君子有知己之感,区区微忱,不敢怀匿而去,幸惟亮察之。宣宗帝真的圣明,知道达、姚两个,都是好人。但是要不办,洋人定然不肯答应;要重办,良心上未免说不去。於是想出一个两面光鲜的法子,只把他革职完案。后来宣宗驾崩,文宗即位,颁示腾书,才把此狱平反转来,这都是后话。
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