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梦玉听见五儿说素兰咽了气,他赶忙要去瞧瞧。秋瑞叫住道:“他是痨病死的,你断不可去瞧!你依着我,同我到园里吃饭去,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是我的知己兄弟,你若不依,定要去瞧,咱们就打这会儿起一刀两断,你也别认得我,我也别认得你,凭你哭瞎了眼,也不同你好。”梦玉叹息道:“可怜!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就去瞧瞧,也无妨事。既是姐姐这样说,我同你到园里去。”秋瑞道:“很好。”叫五儿照应屋子,同着梦玉一直走出院门。到怡安堂棚下,看见婉贞同几个丫头们在那里说话,秋瑞笑道:“你忙完了吗?”婉贞道:“早着呢,帮朱姨娘那儿忙的使不得。”梦玉忙问道:“你这会儿打那儿来?”婉贞道:“我打凝秀堂来。”梦玉道:“你听见有什么事故子没有?”婉贞笑道:“有是有的,要仔吗还没有仔吗。”秋瑞道:“这会儿呢?”婉贞道:“这会儿查大爷们进来将他挪出垂花门,绕到承瑛堂的后墙外那个大空院子里。我听见说,就在那靠着后门一溜儿的空屋里,不知是那一间。拨了个老妈儿去服侍。看那光景不过是今儿晚上的事。咳!直是可怜。这会儿刚挪了出去,我妈妈叫我出来逛一会,再到凝秀堂去。”梦玉听了莹莹欲泪。秋瑞道:“婉姑娘,同咱们去吃饭罢。”婉贞道:“我没有空儿,姨娘们等着我去帮忙呢。”秋瑞就将梦玉拉着道:“咱们去罢。”梦玉只得跟着同去。
走进园门,正是月明如昼,花影纷然。来到竹香梧影山房,听见那些姑娘们燕语莺声,谈的有兴。见他两个进来,起身让坐。秋瑞叫丫头们添个坐位,拉梦玉坐下。修云道:“你两个在那里遇着一堆儿的来?”秋瑞道:“我在怡安堂下来,看见他正要来找你们,我叫住同走,他说到这儿来吃饭呢。”郑汝湘笑道:“刚才修姑娘说彩芝已得青钱,我又来一知己,咱们坐中人都要满饮一杯。”梦玉未及回答,只见陆春漪、程佩兰、张云裳、孙孟祺、江秋白、蒋心如、魏芳林、沈若素这几位姑娘笑道:“汝湘饶舌,何得以非分之言挠我们的雅兴?”那边坐的董晓霞、邹文若、余双金、李彩凤、李彩鸾、陈梦云、陈梦芬、周蕙芳这一班姑娘们都说:“春漪姐姐说得很是,该罚汝湘一杯。”江秋白道:“汝湘酒量甚雅,取一荷叶,令其饮两荷盘,以戒多口。”众人都说:“很是。”修云命双梅取荷叶作碧筒饮酒之具。秋瑞对梦玉道:“你吃点东西,该出去照应一会再来吃饭。魏芳林道:“玉大哥来了还没有饮几杯酒,咱们倒闹了一会子的寡话,让他再饮两杯去罢。”修云道:“玉哥今儿的差务甚忙,不可过饮。秋姐姐,你将那一大杯给玉哥吃了去罢。”梦玉道:“我也只好喝半杯。”秋瑞道:“我同你分吃,省得你推我让的。”拿起杯来倒了一半,梦玉一口饮干,起身说道:“我去去再来。”往外就走。秋瑞赶忙说道:“兄弟,你不许往别处去,到厅上去照应照应就来。”梦玉应道:“我不往那儿去。”一面答应,转身出去。
众位姑娘笑道:“秋姐姐,你真多管闲事。这是他家里,你怎么管起他来?”秋瑞满面飞红,无言可答,拉着修云附耳说了几句。修云惊道:“原来如此!姐姐说的是,这是断惹不得的。玉哥真是个傻子,必得要去管住他才好。”修云对着秋瑞拜了一拜道:“姐姐,你真是我家的亲姐姐。我们一家子都感你不尽,还是你去管着他罢。快去,快去!”席面上的姑娘们看见修云大惊着急,不知为的什么。秋瑞又在郑汝湘耳边说了几句,郑汝湘也大惊说道:“是极!快去,快去!”原来郑汝湘同松彩芝是嫡亲两姨姐妹,他同梦玉深相契合,所以也十分关切。连忙站起身来,将面前一大杯酒端着,说道:“敬姐姐这杯酒,以此奉托。”秋瑞道:“笑话,怎么说’奉托’二字!”汝湘道:“因姐姐是闺门侠士,不拘形迹,故敢说此一言。”修云道:“秋姐姐快喝了去罢。”秋瑞接过来一气饮干,说声暂别,转身就走。修云对着吴瑞的媳妇说道:“吴嫂子,你跟着鞠姑娘去罢。”吴家的答应,跟着出去,都且慢表。
且说梦玉出了如是园,走到怡安堂,只见各处灯里都在换蜡,东西两溜的群芳以及听事值宿房那些跟来的姑娘、嫂子们都吃过了酒饭,走的走,坐的坐,无处非人。心里想着到承瑛堂去瞧瞧老太太。走进介寿堂的院门,比那元宵挂的灯还要热闹。顺着西廊下慢慢走着,看那些外来的姑娘、嫂子们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刚走到介寿堂的值宿房边,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梦玉站着听听,是个老妈儿同两个丫头、嫂子们的声音。听见那老妈儿道:“咳!像你们这些姑娘、奶奶们,前世不知是怎么修来的,才遇着这样好主人!成天家鱼儿肉儿不离口,穿的是绸儿绢儿,要个什么就有什么。老太太们又好服侍,连个热气儿也是不呵一口的。不像咱们大奶奶,直野了一天只烧三块煤,他还叨叨说过费了。本情也难,大爷是任什么事儿也不干,成天家说古儿词给小婶儿听。咱们大奶奶也不管闲事,打早上起来坐在炕上,同着相公、姑娘们就是一路烧饼、麻花子、甜浆粥,吃完了这才下炕,也不管这个也不管那个,各自各儿梳着光光的头儿,擦着一脸粉儿,点上厚厚的胭脂,换上一件衣服,穿着双木头底儿的青布鞋,拿着枝长烟袋站在门口望个街儿,引得那些过往的爷们走过来走过去的瞧。可怜家里是当了个精光,一天只喝一顿儿小米子粥。大奶奶嘴馋着呢!任凭你没有钱,搜搜寻寻的找点儿东西,在打鼓儿上卖几个钱,不是买羊肉汤下面,就是买羊肉吃片儿饽饽。那个卖烧肠儿烂肉的老刘,就欠下了五吊几百钱。前日端午,一个大钱也不给人家,叫老刘堵着门子好骂。他倒不依,要同人家打官司。奶奶同姑娘们不知道,咱们那大奶奶凶着呢。”有一个嫂子问道:“你大奶奶也不做个活儿吗?”老妈儿将嘴一努道:“臊死我了!他做活?十个指头儿同我一样,也是连着的,那里拿得起一个针儿、一条线儿来?只剩了会养孩子。二月间养了六姑娘,还没有满月就有了喜。这会儿又怀着几个月的身子呢。”又一个问道:“到底你们大爷也不找点儿事务干干?成天家闲着也不是个事。”老妈儿道:“他会干个什么?写也写不上来,做也做不上来。他自家说,有个官儿在身上,是个老爷。我瞧着也是个二五眼的老爷,不过是个行货官儿,也算不了什么事。”
有个丫头说道:“我瞧着你们大奶奶的那双脚倒很小,也同咱们家奶奶、姑娘的差不多。”老妈道:“罢呀!全是装的。脱出来比姑娘你的还肥些儿。你说起他的脚来,真叫我恶心!今儿要到这里来,换下一双裹脚交给我替他洗,真脏着呢!你没有瞧见,上面的虱子都长满了,至小的也有豆儿大。那双脚,再也没有这么臭。那天大爷实在闻不过,逼勒住他洗脚,叫我舀水进去,他正解着裹脚,我闻了那股味儿,直恶心了两天也咽不下一点儿东西。呸!脏着呢!他这几天因为要来给这里老太太拜寿,叫大爷东借西借的,好容易才借了这几件衣服、首饰。一来是拜寿,二来还为着借银子。我听见说,大爷赶七月间要进京去找花二爷。那花家同咱们大爷是两姨弟兄,我在花家待过一年多,他们的交情我是知道的。那花大爷叫做花子虚,娶的大奶奶是李氏,长的很俊的一个人儿,脚手儿也很见得,做人又和气,写也写得,算也算得,做出来的那一手儿针线,真个是谁也赶他不上。我服侍了他一年,真真待咱们不错。除月间一吊工钱,还三不知儿的一百儿八十儿、三百五百的给我添补点儿衣服,到冬月间还要赏一两匹布,再给几斤棉花。像这样的主儿,那里遇得着呢?后来花大爷要回山东去,是我家老头子有病我丢不下,没有跟去。临动身的时候,丢下好些家儿伙儿,都赏给了我。谁知花大爷没有福气享受这位奶奶,回家去了不到一年来的,就不在了。丢下这位花枝儿似的大奶奶,又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真是可怜!二爷又没有娶亲。后来我听见人说,大奶奶往前走了一步,嫁了一位有名儿的大财主。我想着这么美人儿似的一位大奶奶,怕他没有福气嫁个财主吗?谁知我前儿打听打听,说是大奶奶嫁了过去很得意,养了一个哥儿,月子里得了病,新近说不在了。咳!可怜神佛爷不叫这样儿的好人多活几年。这花二爷因他哥哥不在了,嫂子又出了门,他就将那些房粮地土拢共拢儿卖掉,带着几千银子进京开了个大油盐铺,兼卖着些儿杂货,近来很发财。娶了一位二奶奶,我听见说是行户中出身,过得很好。”有个丫头接口问道:“什么叫行户?”老妈儿笑道:“是做买卖的。”丫头道:“是做什么买卖的?”老妈儿被他问住,只得笑着应道:“是贩阿胶的。”内中有一个丫头道:“我父亲当日也卖过阿胶,后来折了本,穷的过不得,才将我卖到这里来。你们别瞧我不起,我也是个行户中出身。”老妈儿们都笑将起来,赶忙说道:“姑娘快别乱说,这是说不得的。”有两个嫂子道:“你别混打岔,让他说话。”老妈儿道:“这会儿花二爷本钱大了,我听见说同着一位孙太太开了个放官利帐的印子局。前儿有书子来叫大爷去帮着管帐。那个门子,我也站不住,等着大爷弄得了盘缠,叫他还了我的七八个月的工钱,我要出来。现在那个做媒的吴大妈给我说着一门亲事呢。”众人惊问:“你今年多大年纪了,还嫁个什么劲儿呢?”那老妈道:“我今年也才五十九岁,人家瞧着我不过像四十来岁。不怕姑娘同奶奶们见笑,我已经嫁过七磨儿了。我原想着不嫁罢,谁知那天大奶奶叫进瞎子来算命,我也花了几个大钱算算,他说我老来的运气很好,今年冬月间是红鸾天喜,要嫁个属马的才是对儿。我细想想真是好,嫁了七磨儿都是属狗的,再也遇不着个马。那先生说我的命硬,别的都对不住,必得要个属马的才对得住呢。”
第74章 听佳音私心窃喜 吞小影独解相思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