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归有光集>第97章

第97章

震川别集之八
小简
与周淀山四首
通家不得一晤,殊恨。昨自京口渡江,即从六合行。十二日,已抵郭外,寓报国寺。得董御史荐剡,想此时公亦有闻也。前年在部见高老,甚加惋惜。及会芳洲,抵掌而谈。此事向寂然无及者,董公乃有破格之请,可知海内犹有人,不觉有贡公之喜也。
方得抵报,适有人东还,附上,亦私心之喜也。此中事殊异常,摄县者日欲中伤,一日忽发狂,自系太守前,殆若有神。吴兴人喧传其事。有光于世诚孤立,惟恃蚩蚩之民,犹欲俎豆于贤人之间耳。然益厌苦,唯恐去之不速也。人行速,秉烛书此,殊恨不悉。
奴行,书略具,又使面陈,冀鉴私衷。平生不肯媕阿,今似落井而向人号者,然殊不然,直当明目张胆耳。近得阁老书,云:“祖宗有法度,朝廷有威福,天下有公论,国之所恃以立也。而今法度不在祖宗,威福不在朝廷,公论不在天下,人持其说,苍黄翻覆,以与天下争胜而敢为不顾。纪纲决裂,风俗颓靡,人心纷乱而莫可收拾,不知何究竟。”伟哉斯言!录以似吾兄,读之一快也。北地极寒,珠米桂薪,殆不能度日。冬杪入贺,即疏乞归耳。《厅记》并杂文,托傅体元录呈,至否?方有书与陆希皋、俞仲蔚,颇觉畅也。《厅记》已入石,再寄二通,并《神应记》,乞视之。
比至京,实欲求还田里。适时事一新,元老雅故相知,有此迁转,以是不敢言去。此本无系恋意,乡里少年,何乃以梁国之鸟相吓也。承念及之,余令儿子面悉。
答周淀山
适承教诲恳恳,愈增悲感。老父在堂,未敢以死,然所谓生民之至艰,荼毒之极哀者,虽强自抑制,泪如河海水,不能止也。亡者与尊嫂恭人同自南戴,服属非远,不幸以绝异之姿,嫁薄命郎。天下至宝,措置非所,珠摧壁毁,汶汶以没,真千古之痛也。《礼》:“齐衰对而不言。”独荷眷念无已之情,聊此奉谢。并录报谢小简数幅,欲吾兄知吾至情如此,类非世人语。世人见之,未有不大怪以为狂惑也。
与王仲山
钦承高风,末由瞻觌。向者山居之记,实乃致想之深,虽辞旨芜秽,而神驰于烟波崖石之间,如磬欬于贵人之侧者,然非敢以拟古人。公不加鄙斥,赐之裒赏,不自意遂见取于名贤,获华衮之荣也。为之大喜过望,而内顾僝然无当,卒又惊以疑也。更辱名画及礼币之惠,以先公墓石见委,敢不黾勉承役,自效于知己。使旋,草率奉布。不一。
示庙中诸生
诸君在庙中者,志意修洁,艺业亦精进,深以为喜。但岁月如流,人情易弛,愿更加鞭策,以成远大。日逐课程,须遵依条约,宁迟毋速,宁拙毋巧,庶几有真实得力处。又此庙神灵,一方所崇奉,精神英爽,必萃于此。须朝夕提省此心,尝与之对越,聪明睿智,自当日增月长而不自知矣。
与吴三泉
《沈母文》,草略殊不足观。仆所以不辞者,非谓其能于此,盖肄业习之也。顾汩汩俗学,胸中无此意味而强为之,斯汗颜耳。幸赐裁削,或甚悖谬,勿出可也。
院试文字,一时酬应有司之计。既已,不甚记忆,性又懒书。度所以受知门下,有不在此,毋苦相逼也。
绿蕉可分,乞命守园者为银鹿助强,以家僮他出故也。建兰遗种,公固以弃之,并以赐仆,何如?仆旧时读书东皋,后家居为作志,以为恨不得负其地以归。今舍前所植,并公家物,则可谓负其地以归矣。幸恕不廉。
昨侍坐灯下,偶怀远人,不觉为情所使。中夜思之,赧然汗出。此亦侍于君子之愆也,已知罪矣。晨欲往东皋,然心火腾沸,鼻中颇有气息,遂懒束发也。
子宾老母免役事,权在粮里,官府未便见察。若欲作书,事类无因,恐有按剑者。乡间人见秀才甚大,便欲使之说事,可笑。
辱公误知,岂敢自处以薄?但由本性不欲作世俗寒温礼数,密知公起居,足自慰矣。童子不能悉吾意,以故语及。
有光久辱过爱,每以古人相期,自愧龌龊,负惭知己。中夜思之,痛心赧面。昨以亡友之故,伤其泯灭,辄强所不能,且欲执事一言,以为进止。亦以执事惓惓之意,令人忘其羞涩。而来书过加推奖如此,光何敢当?光何敢当?李习之辈,意气何如,而韩文公抗颜为师。光何敢望万一于习之?而执事以韩自处,则无不可者。光平日议论,岂能出执事涕唾之余哉?岂大贤君子引进后学,法固当尔耶?抑以光之庸驽,重以激之耶?嗟乎,光何敢当哉。抑执事不以其不可教,因而成就之,则光也不敢不勉。异日或不负为门下士,执事之赐多矣。
弥年沉疴,无一日强健,而学荒落,坐视岁月之去,惴惴焉恐有所失坠。无聊之甚,大不类少年意趣,以故不能时修礼节于左右。可谓之简,不可谓之负也。仆虽极愚,然亦有耳目,黑白丑恶,不至甚颠倒。私自念:执事,仆所当终身服事者。他人之望门下,曾不得侧足而立,虽执事假之词色,终以不类自引去。仆乃得置门籍,令比肩为人。如是而犹有背戾,非禽兽好恶与人异者,不至此也。执事常时有所教训,未尝不佩服以为至言。顾仆外之所示者,常不及内十之一,若不能有所承受,此乃质性已成,不可矫强也。且执事业已知其可教而教之,又复疑其人之从之与否,则执事之过也。仆若好谀而恶闻善言,则见绝于门下亦久矣。水之为物,流动而善入,然丈五之沟,朝盈而夕除;顽石伏于道左,愈久而不易其处。执事将何所取乎?早间得书,意执事垂念之切,觉仆疏远教诲之至,惟恐其不从,故为此言激之也。无可答者,遂谢来使。然终不可不自明,辄复喋喋。病中遣辞昏晦,终不足以尽意,乞亮之。得《寓圃杂记》,甚喜。计八十余叶,可留二三日,录完奉纳。
初约会时,草率相叙,事又创于表兄,仆不宜妄自主张。表兄又不即言,实不知其意何如也。仆、表兄,虽俱在门下,新故亦微有不同。岂以表兄有亲附之意,而仆乃有自外之心?且诸君意不在会也,特欲因缘以接余论。即执事不肯幸临,诸君从此解体矣。仆特以轮次当速,乃实诸君之事,非仆一人之私也。仆虽得谴,而诸君何罪焉?明日与诸君拱候,拱候之不至,则相与候于门下,必得请乃已。仆无知者,稚子畜之而已,勿以大人意见与之较短论长也。
前夜得侍左右,语及仆家事,多方顾虑,言人所难言。仆何人斯,乃辱执事知爱如此。而来书又复推奖太过,以为与仆谈论,比之饮醇。此非仆有所感动,盖别久复聚,人情当尔。仆以庸才,不能自恣放如古豪杰,幸而耳目未甚昏塞。自少读前人书,往往若有概于中者,私心以为是犹饥之必当食、寒之必当衣,非曰虚名美誉,足以艳慕人而已也。顾末俗意见,自为一种。间出一语,稍或高声,共訾笑之以为狂,掩耳走去,至不欲闻。用是默默无所言,以为虽言亦无益。顷岁补学官弟子员,衣冠之士二百余人,时尝会聚堂下,笑语喧哗,而仆踽踽无所与,读壁上碑刻,仰面数屋椽耳。虽稍与往来谓之相厚者,至今亦不知仆为何如人。乃辱执事知爱,期以古人,以是不觉尽言于执事。在他人谓之嘿,在执事谓之辩,执事所谓可人意者,乃所以为拂人意者也。执事恐南北仕宦,未免乖违,亦不必为此无穷之虑。常忆去年此日,酌酒池上,于时梅花将发,天气融融如春仲季,日初没,西南云色郁然,与溪水照映。兼有王生余乐。明旦,辱以诗召,有“花枝那负隔年期”之句,今岂可得耶?乃知离合自有数,即今目前而已然矣。吕成公初婚,一月不出,乃有《左氏博议》。人言有无叵测,然使仆效,亦无不可,但偶未能耳。来索前书,未敢如命,留之以志吾过。
有光顿首,三泉先生侍者:夫人之所畏者,必曰勿使某人知,又曰毋为某所短。如执事者,从容出一言以相让,于仆已无所容。今书传之不快,又众辱之。药之苦也,更有毒耶?虽然,仆乃有以知执事爱仆之深也。顾仆亦非刚愎文过者,前书所云,中颇冤抑,聊自明耳。仆于自责,实不敢少恕。居常悒悒,愧见镜中影。与人言,亦无味。自念十一二时,已慨然有志古人,比于今犹碌碌不自克。凡人不为君子,则为小人。古豪杰之士,日夜点检,然病根卒不能去。顾余何人者,见人呼为小人则怒,自揣得为君子否也?孟子曰:“人能充无穿窬之心。”又曰:“充无受尔汝之实。”若此者,所谓义也。然“充无穿窬之心”,必施于有穿窬之心之地;“充无受尔汝之实”,必施于受尔汝之时。乃今得其几矣。执事谓仆得某人之半,执事虽以谓仆即其人可也,虽以谓仆盗跖尤可也。朝歌、胜母,古人所恶,但曾参居之,将益深色养,墨翟入而闻乐更悲耳。故曰:“益用凶事,固有之也。”昔人谓,种树者爪肤摇本,而去复顾,适有以害之。仆谓树无知,不能自长,使其能自长,即谓知方承主人佳意,当一日拱把也。岂可谓害之?今而后,仆知所勉矣。别后多事,延缓至今,乃始得作书以谢,知长者不当复念人过也。
赠言一首,缮写如右。仆读《易》,深有感于《否》《泰》《姤》《复》之际。盖天下之坏,其始必自一人始,而其治也亦自一人始。此仆于执事之行,深为之惓惓也。自惟鄙拙,不习为古文,聊发其所见,不能闉括为精妙语,徒蔓衍其词,又不知忌讳,俗语所谓依本直说者,几欲自毁,而又不能已也。仆年已长大,一无所成,惭负古人,居常嘿嘿不自得。执事行且立朝,功业当遂赫然。仆若不至狂病,异日得遂所图,于是从容闲暇,与田夫野老歌咏先生长者之德,纪述太平之盛事,以振耀千百万年,视彼班生为窦氏执笔,愧之千载矣。区区今日,非所论也。
与顾懋俭
蚤所谕,极知孝子之情。顾力不逮古文,又与今人背驰,可叹耳。目下尚有三四篇,皆为贫子乞贷之作。如先大夫,乃须扫室焚芗,不易为也。《贵州统志》,付来一观。
与沈敬甫四首
午睡起,阅诸论,信如所谕,中有实物者也。大抵得于四明为多,或言四明误君,定谬耳。此等之作,混于数千卷鸟言之中,有鼻孔者必能别之,不知何以沉滞至此也。
为文须有出落。从有出落至无出落,方妙。敬甫病自在无出落,便似陶者苦窳,非器之美。所以古书不可不看。
“旋”字、“枕”字,即入《杜集》中,便称佳。上乘法全在此也。字所以难下者,为出时非从中自然,所以推敲不定耳。余已悉。
大水没路,不通人行,遂至音问隔绝。此乡惩连年亢旱,今岁却种花豆。淫雨渰烂,奈无圩岸,横水泛溢,莫能措手。昨两日雨止,觉水退一二寸。一年所望花豆,已无有矣。方令人番耕,买秧插莳,倍费工本,又太后时,然不无万一之望。人来言,西乡极恇扰。非是此地高强,此间人耐荒,西乡人不耐荒耳。文字三首,送敬甫、子敬、懋俭共观。尝记泉老说,王济之官至一品,富拟王侯,文字中乃自言家徒壁立,可笑。吾无隔日储,然文字中着一贫字不得,殆不可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