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秋操完了,山东第五镇也举行校阅。我们第一混成协派去两个人参观,一个是我,一个是第七十九标的标统萧广川先生。和我们做伴同去的,有第二混成协选派的段雨村先生和李排长,还有第三镇的几个官长。
我们由新民府动身,乘火车到天津,住了一夜。我因为手边没有带书,旅途中甚觉无聊。就到商务印书馆去买了大批的少年丛书:《大彼得》、《哥伦布》、《富兰克林》、《林肯》、《纳尔逊》、《班超》、《司马光》等,共有几十本,每本价值一角,内容都通俗浅显。我得了这些新书,如获至宝,喜欢得像小孩子得了糖果一样。第二天从天津坐轿车往济南,一路上我就细读我的新书,虽然车子颠动得非常厉害,但我直看到头晕眼花,还是舍不得放手。尤其关于外国名人的故事,都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使我读之,耳目一新,增长了许多的见识,引起了无穷的感想。我对这种书发生了极浓厚的兴趣,每天总要看完一本或两本。心想书店里若是多多编印这种书,努力在内容通俗和价值便宜两点上注意,那么,对于一般平民,真是一个莫大的福利。可惜当时文化界对于这项工作并不怎么重视,等我再广泛地搜罗时,就很少有所得。这使我非常的失望。
和我同车的几位同伴,萧广川先生为人忠正,段雨村先生则极其好学,一路上谈话行事,都很使我敬佩。惟有第三镇选派的几位官长真是莫名其妙,沿途不是唱小曲,就是谈赌博,再不然就是去逛暗娼。听不见他们说一句正经话,看不见他们做一件有道理的事。对于他们,我又是气恼,又是厌恶。心想,他们也是选拔了去参与人家校阅大典的官长,竟如此的恶劣而荒唐!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做军官?这样的人物,更怎么配选拔?后来我才省悟:当时军队中任用人才,只看有无势力,有无夤缘,学问品行都是不管的。因此到处坏人窃据高位,为非作歹。晚清之亡,这实在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轿车左右晃荡,老是躺着,使人非常难受,但一坐起来,就被颠震得碰了头,左右耳朵都碰得流血。一条坎坷不平的路,满是厚厚的尘土。这时正在四月底五月初,太阳蒸热难受,尘土使人窒息。拉车的驴子,骨瘦如柴,因为每天长途跋涉,它渐渐地已经走不动。赶车的不时用皮鞭抽打,一抽,一颠,一打,一跳。越是走不动,越是挨打的厉害,赶车的丝毫不加爱惜。我和赶车的说:“你这样虐待它,来世一定要变头驴子!”赶车的苦笑着回答道:“我情愿变猪,也不做驴子!”说着还是使劲地抽打。牲口是他自己的,他为什么这样的不知爱惜?就因为他生活穷苦,要牲口跑得快,替他多挣钱。这叫做“越渴越吃盐”。因为他们越是穷,越养不起驴子;越是养不起,驴子越受苦;驴子越是受苦,越是死得快!我们每天这样从早上走到天黑,就在村庄或市镇上投宿。下了车,脸上蒙的尘土至少有一个铜板那么厚。在小店中歇下脚,洗脸,漱口,口里吐的也是尘土,鼻子里喷出来的也是尘土。头上碰破的不算,浑身筋骨也被震得发痛。其苦真是不可言状。我们许多大人先生,到现在还要夸说我们中国的古旧文明。以为凡是古老东西,都是好的;凡是新东西,都不赞成,真是可笑得很。我是素来认定古不如今,旧不如新的。我觉得我们民族太落后了,若不努力赶上时代,真会没有前途!
这时津浦铁路已经动工修筑,沿途都拥挤着黑黝黝的工人,在堆筑土基。这使我非常的高兴。心想,若是有一天全国各地都密布着铁路网,一切笨重落后的交通工具都淘汰干净,那就好了。我在驴车上细看那路基,完全是用砖铺垫路,每隔二三十里路,就有一座新垒成的烧砖的洋窑。这事我觉得很奇怪,就问修路的工人,为什么不用石头垫路?工人回说因为运输困难,用石头太不方便。我就很是纳闷,心里想:“满山都是石头,有什么不方便,这样子修窑烧砖,究竟得多花多少钱!而且路修好了,窑还须拆掉,实在太不经济了。”直到现在,我还怀疑着那时烧砖铺路是何用意。
第34章 山东道上(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