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土匪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我只有沿途追索。我带去的骑兵,排长是张之江。一日走到一座山背面,接到探兵的报告,说土匪在前山。队官张炳贤便带领队伍向山上进击。这张炳贤是个有名的大胖子,挺着肚子,走起路来浑身直哆嗦。山路崎岖,他没走几步,就喘气,越喘心里越急,越急越喘,越喘越走不动。没办法,只好令两个士兵用枪杆托着他的屁股走。等到走了上去,探兵报告说:土匪已经跑了。大家后来就乱嚷,说张炳贤见了土匪就吓得走不动,一时成了大家说笑话的资料。其实张炳贤的确是因为太胖,所以走不动,并不是害怕土匪。他听了人家笑话他,懊恼的不得了,但是没法辩白。直到一九一三年,有一次在绥远打土匪,别人皆利用地物,惟独张炳贤挺胸站着,他说:“我这次非恢复过去的名誉不可。”从此以后,他的名誉才恢复过来。军队中最要紧的是一副强健的身体,身体不济,任你有遮天盖地的本领,显不出来,人家也不会原谅的。还有,就是山地战应当多多练习。若是只在平地演习作战,一旦上了山,就必致毫无办法。
探兵说土匪已经跑了,其实跑的不远,就在前面的山坳中。于是点派队伍,分把四路要口,一面派兵爬山越岭,予以包围。在东路把守路口的是一位骑兵营李连长。那时天气奇冷,到了夜间,兵们冷得受不住,就烧起火来取暖。土匪远远地看见火光,闯过来一排枪,打旁边又溜走了。所以士兵不能耐寒耐苦,十分危险。夜间生火,敌方见你,你不见他,无有不吃亏的。平素训练不注意夜战,也是一个大弊病。
土匪跑了,队伍又只得尾追过去,直进到朝阳县境,在一个山腰里名叫博拉斤沟方擒获了几个土匪,把头砍下,带回来,挂到原先士兵阵亡的地方,方才了事。队伍也随即开了回来。
朝阳地当辽热要冲,大部分都是蒙古王公居留之地。这些王公都是不折不扣的特权阶级,完全靠着剥削人民,奴隶人民来维持自己的优厚生活。在我回来的途中,走过一处王公最兴盛的地方,许多王公戴了红顶子(二、三品)跪在地上迎接。我才戴白帽证(五品),按职级说,我尚小一级。这时我不还礼不好,还礼也不好,临时慌了,只好把为首的王公扶起来。略谈一会儿,一位王公让我到他家里坐坐。到了他家里,看见端茶的两个女子,上身仅穿着一件破褂子,外面套一件皮坎肩,下身一丝不挂的光赤着。朝阳是有名的寒冷地带,那时正下着大雪,两个姑娘衣服这样单薄,真叫人瞧着难过。我问侍候的人,这两个女子是什么人,回说是王公奴才的女儿。我问穿的这样,吃的如何?回说吃不饱。我说为什么如此虐待。回说这王公还算顶厚道的,多少人家的使女,不但忍饥挨冻,而且还要每天挨打,简直不当人看待。我就不由得向王公发问:“这两个姑娘假如是你自己的女儿,你难道也这样子对待她们吗?”说完了,由翻译翻给王公听。王公当然很不快意,但当时也没说什么。接着我就告别出来。一路上我不住地想,同是一样的人,王公是长袍马褂,大帽长靴,那样的威风;当婢女的,竟光赤着下身,冷得直打寒噤,生活比猪狗不如。这算个什么混账世界呢?
翌年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我们又奉令到巨流河,举行秋操。参加的部队是一、二两混成协。在这次秋操的时候,我认识了朱子桥先生。朱先生那时在锦州任独立第一标标统,听说我们举行秋操,特意赶来参观的。他自己背着水壶饭袋。我们休息的时候,他就坐在地上,盘着腿独自吃饭。那种俭朴勤苦的精神,我见了异常感动,不由得对他起了无限的敬仰之意。反过来看看我们自己的标统,行军桌,行军椅,行军床,吃起饭来,四大盘四小盘热腾腾地捧上来,享受极尽丰盛,一切应有尽有,完全是官僚的气派,哪有半点作战的准备?名字叫做新军,实际上和旧军又有什么分别?我以为军队中生活,必须时时刻刻有作战的准备。吃饭平素就应当常练习吃冷的。士兵如此,官长亦须如此。士兵睡草,官长亦须睡草,士兵如何简便,官长亦须如何简便。万万不能官僚化。看看朱子桥先生的生活,再想到我们军队的情形,使我得到无限的启发。我后来治军队,在这些地方是严厉注重的
这次秋操的表演,也很糟糕。一、二两混成协,骑兵和骑兵打起来,官长和官长冲突起来。因为统监部叫西军后退,以便第二天重新演习。可是东军却堵着后路,不许西军走。西军说:“这是参谋长的命令,怎么有意违犯?”东军官长说:“参谋长有什么稀罕?我也当过的!”于是两下秩序大乱,差一点儿不曾闹出事来。发给奖品的时候,统监部总参议王揖唐演讲,满口道地的合肥话,又好玩文,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官长们听懂的不过百分之十,士兵们听懂的不到百分之一。他是进士出身,一点儿不懂官长心理,不顾士兵的程度。他的这番话,不是对牛弹琴,简直是牛对人弹琴了!
第33章 新民府(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