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难忘拉贝
琴声嘎然而止,梅思远深深的叹口气,把二胡放进屋里就出门了,身上的长袍被风吹得摆动,远远的,看起来那么萧瑟。
云汉羲坐起身,抹了两下脸,“夜深了,明天还要上课,下去吧。”说完自顾自的顺着梯子下去,也不管她了。
徒留若君一人在屋顶,坐了很久,院门轻轻地被打开,以为是父亲回来了,可是却看见云汉羲,悄悄地出去了,顾不了那么多,匆忙下了屋顶跟出去。
午夜。
路灯坏了好几个,远远的跟着,生怕前面的人发现。
左转右转,绕了好几个弯儿,那人最终进了一个院子。
若君贴着墙小心的挪动着,看周围没人,快速走到院门前,透过门缝看向里面,是个荒废了的院子,院子一角有个小屋,烛光闪烁,几个人影投映在纸糊的窗户上。
里面的人讨论着什么,时而有一两声低语,然后又归于平静,用只有他们听得到的音量说着。
若君在外面等了很久,四月的晚上还很冷,不一会儿就会变得手脚冰凉,若君冻得浑身哆嗦,不停的搓着双手取暖,出来时忘记穿件外套。
天微微亮了,若君靠在墙边快睡了,这时,听到院子里面有响动,立刻躲了起来。
从院子里先后出来三个人,有一个是卖豆汁的吴有财,梅若君正猜想为什么豆汁儿吴会出现在这里时,又看见了云汉羲,他来这里到底做什么?
“有事再联络,注意安全。”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嘱咐着,是郑渊泽。
四个人各自散了,很快消失在不同的胡同里。
见云汉羲往这边来,梅若君很快跑走了。
心有余悸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发呆了很久,听到前院李婶和月香她们的声音,知道她们已经起来了,看了看时间,早上六点,自己一个晚上没合眼。
云汉羲在帮地下党报信,或者说,他就是地下党。
若君整理好,拿起书包,跟李婶打了招呼就走了。
李婶端着一碗豆浆,看着若君离去的背影,不可置信的说:“小姐可从没起过这么早,也从没不吃早饭就出门。”
放学的时候张昭妍来找她,“今天这么早去学校,害我白跑一趟,不过还好,路上有那个白瑾年。”
“你这也不算是白跑一趟吧。”梅若君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昨天一整晚都没睡,上课总犯困,打瞌睡被老师说了一顿。
回家的时候云汉羲正在给那棵梅树浇水,若君站在门口呆呆的看着他,他真的是地下党?
“怎么了?”云汉羲奇怪的看着她,昨晚就那么鬼使神差的说了那些话,打算永远不再提起的事情,就这么情不自禁的说了出来。
“没什么,你今天精神不太好,昨晚没睡吗?”若君仔细的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睡得很好。”云汉羲平静依旧,弯下腰继续浇水。
一个高手可以掩饰得很好,云汉羲是高手,但高手也有疏忽的时候,刚才他回答问题的时候眼睛向左上转动,梅若君心里想着,不动声色的回房了。
四月底天气已经转暖,河岸边长满了嫩草,杨柳新生了枝丫,随着春风阵阵飘荡。
梅若君独自坐在河边想着心事,最近这段时间云汉羲总是在深夜偷偷出门,她都看在眼里,跟踪了几次都是去了那个荒院,是他们联络的地点。她想帮他,地下党是反日的。
天上云朵连蜷,遮住了阳光,云影落在若君身上,正在遐意无比的时候,一个人影遮住了视线。
“若君你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白瑾年说话慢条斯理。
“想事情,”一双大眼睛转了一转,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你坐下来,我有事问你。”
白瑾年抓了抓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若君身边,“什么事?”
“给我讲讲你们在南京的事,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白瑾年听到“南京”二字,全身不自觉地僵硬起来,眼神飘忽的看着解冻的河水,河边还有薄冰。
他的眼神里显示出对那段回忆的恐惧,“云家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老爷和夫人他们都……汉羲从不表现出他很难过的样子,只是从那天起他就很少说话了,我们一路向安全区,白天到处都是日本人,晚上才敢出来,满街都是死人,在路上遇到了几个和我们一样的人,都是家破人亡了,大家结伴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我记得日军攻入南京城之前,天上就有很多日军的飞机来轰炸,轰炸了好几天,他们就开始进攻了,那时候我和汉羲都躲在地窖下面,但是听着外面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一样。后来我们才知道,早在十一月的时候南京政府就已经知道日军要来了,但是他们采取的措施是准备弃城转移,如果当时不是老爷不肯走,那现在我们一定都好好的,民国政府的软弱让南京沦陷。南京安全区是那些外国人建立的,他们都是驻华领事,所以很早以前就得到了日军进攻南京的消息,有的人逃走了,有的留下来,他们推举了约翰•拉贝当主席,我们一路饥寒交迫,快撑不住的时候,是拉贝先生救了我们,原来安全区就在不远处,只是我们一直不知道,居然还糊里糊涂的找了那么久。”
“拉贝先生带我们回到他家,他家的院子里都是难民,屋子里也有,我和汉羲还算是完整的,那几个和我们同行的人身上都有伤,所以被带去清理伤口了,他们那里有吃的,我们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但是粮食也是有限的,可来避难的人却越来越多,我和汉羲蜷缩在角落,后来有人认出我们,都是以前我家老爷帮过的人,他们为了让我们吃饱,每次都会留下一些吃的给我们,也许这就是善有善报吧,你帮过别人,总有人会记住你的。”
若君暗暗叹口气,“约翰•拉贝是安全区的主席,他是什么来头?”
“拉贝先生是德国人,他是纳粹党,听他们说是西门子公司派到中国的,那一段时间里他总是到处奔波,找日本人谈判,南京安全区是政府承认的,日本人也说只要没有中国士兵他们就不会进攻这里,可是日本人的话不能信的,他们依旧去安全区,看到青壮年就带走杀死,看见女人就糟蹋。我记得当时金陵女子学院有个外国女人,大家叫她华小姐,大多女孩子都是在她那里的,但日本人说他们的士兵有生理需要,只要她交出一百个女人就不会找他们麻烦,但是她哪个女孩都不愿意交出来,后来,有二十一个妓女站了出来,说愿意跟那些日本人走。妓女,在我眼里是永远瞧不起的一群人,但是那时候,她们愿意站出来保护那些女孩子,不要说她们是妓女所以无所谓,她们也痛恨日本人,听说,她们到了日本人那里,有一个咬掉了二十多个日本人的命根子,有十几个抢救无效死亡,那个女人当然也活不成了。”
听到这里若君也不得不钦佩她们,她也一向瞧不起妓女,但现在想想,她们当初也是身不由己才会沦落风尘的吧,有谁天生愿意干这样的勾当?
“我们一直很感激拉贝先生,如果当初不是他,我和汉羲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那段时候可以看出,拉贝先生身心疲惫,但他还一直坚持着,和另外几个外国人到处奔走,帮助很多国人,我和汉羲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在那里帮忙,有一次,他们从外面抬进来一个人,那个人没有耳朵、鼻子、嘴和眼睛,整个头都是黑的,日本人把他们绑在一起,在身上浇上油,然后点火……那个人身上都被烧焦了,但是还没有死,痛苦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看到以后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当时就吐了,汉羲却依旧面无表情的帮忙,有时候我在想,南京城被毁了,他的心是不是也毁了。最后那个人坚持了两个多小时,还是走了,他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呻吟声,也看不到他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他已经没有脸了。我们在那里呆了两个多月,汉羲在那里度过了十八岁生日。”
提到云汉羲,若君眼睛一闪,“他生日是什么时候?”
“一月十一日,”白瑾年看着若君,突然明白了,“你知道唐婉蓉吗?”
“唐婉容是谁?”若君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重要。
白瑾年正在斟酌是否告诉她,若君却一直追问,最后也不得不说了,“唐家和云家是世交,我和汉羲跟她是从小玩到大的,她比我们小两岁,和你现在年纪一样。他们两个青梅竹马,老爷和唐家都打算等他们毕业就订婚,每年汉羲过生日,婉蓉都会托人从北方运梅花来,婉蓉很喜欢梅花,汉羲自然也很喜欢。”
若君呆呆的看着白瑾年,‘婉蓉很喜欢梅花,汉羲自然也很喜欢。’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在脑子里一直回荡,“那……那个唐婉蓉呢?”
“婉蓉她……被日军奸杀了,这是后来从唐家幸存的仆人口中知道的,若君,你对汉羲……”
“你们后来是怎么到北平的?”若君抢着问,她不想听白瑾年说什么你对汉羲死心了吧,他心里只有婉蓉这样的话。
“我们遇到了李伯伯,他和我家老爷认识,后来一路辗转,我们跟着他到了江苏,没想到江苏也和南京一样,曾经几十万人的地方,路上除了敌军和尸体没有其它,我记得在南京的时候,那些日本人拿着糖果给小孩子,带着医务人员给我们看病,还和那些小孩一起玩,然后让人在一旁照相,这都是假象,他们会对外面说他们对中国人民很友好,可是背地里却忙着毁尸灭迹,但是尸体太多了,烧都烧不完,埋都埋不掉。我们跟着李伯伯到了延安,那时候已经离开南京一年多了,我们一直在那里,汉羲想加入他们,但李伯伯不想他因为复仇才加入,最后才决定把我们带到北平来。”
白瑾年讲完了,思绪却还留在南京;梅若君听完了,满脑子是唐婉蓉和云汉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