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中硬冲出去,匆匆忙忙的向大营逃去,也无人追赶他们。
重塞鸿不知这是事先设计好的圈套,见结绿兵将全然是一副四散奔逃的狼狈模样,便率众直追了下去。追了半晌,道路渐渐变得崎岖难行,一名将领驰到重塞鸿身旁,道:「陛下,不可再追了,前方……」
重塞鸿一个字也没听在耳中,一鞭抽在马臀上,道:「他慌不择路,竟然向我秋庭的属地逃窜,怕他什么!」
那将领自然知道前方是秋庭属地,但那处地势狭小怪异,骑兵的长处施展不开,于排兵布阵毫无用处,因此虽在边境不远处,结绿却从未抢夺过此处,秋庭也从来未派人看守,安全与否,此时便难说得很。那将领清楚陛下脾气,心知定然劝止不住,只得命手下将士紧紧跟随护卫。
又追了一些时候,前方的道路一下子窄了许多,蜿蜿蜒蜒的似是通向一处林木茂密的谷地。重塞鸿不待部下劝说,自行勒住了马观察周围地形。那谷地四周由高高的峭壁围起来,便是猿猴也极难攀爬,决不会有伏兵自谷地之上射箭或投石;谷地中空间极小,难以酣战,素来也不是设伏之处。
重塞鸿正犹豫间,忽然遥遥看见一名结绿兵士拼命鞭马逃窜,一不留神,竟将马鞭掉在了地上。当下冷冷一笑,道:「追!」
那将领急道:「陛下不可!」他话未说完,重塞鸿早已驰出十几丈远去。那将领叹了一声,下令道:「速速跟上,保护陛下!」当先催马追赶重塞鸿。
那谷地内中居然颇为宽阔,重塞鸿控马四处搜寻,谷深林密,一时也不知苏清雪逃去了哪里,他所带的三千余人也渐渐的全都进了谷来。那将领此时才赶到重塞鸿身旁,郑重道:「陛下,此地可疑,还是尽早回营为是!」
重塞鸿此时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点头道:「也好。」他正要下令退兵时,忽听来路上传来怪异的「轰隆」巨声,一时怔住了。
重塞鸿随即便回过神来,知道又被苏清雪算计了,心中又惊又怒,他调转马头,匆匆顺着来路疾驰回去,却见那极狭窄的入口已被许多滚木大石封死,一排排的结绿兵士立在木石上,正拉满了弓箭对准谷中众人。重塞鸿一时怒极,若不是碍于凤霜歌所立之誓,他定要不顾性命的率领手下将士拼杀出去。
重塞鸿正满心怒火间,忽见苏清雪骑了马缓缓踏上木石堆来来,笑问道:「国主可好?我早说肝火是动不得的。」
重塞鸿亲眼见他进了谷去,又未见他冲出,不知他此时怎会出现,一时愣住了。
苏清雪笑道:「重国主可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这谷原本便有两条道路与外界相通。」重塞鸿心中刚一动,随即便听得另一侧又传来封闭道路的巨声,一时指甲都刺进了手心里。苏清雪也不敢当真惹怒了他,笑吟吟的纵马跃了下去。
彭宏同一名将领装束的人略略言谈了几句,便与苏清雪率了原部回营。封闭道路的原来是另一支军队,当时定下的计策,便是由苏清雪将重塞鸿诱进谷中,再从另一条道路中出来;谢百同另外遣人早早埋伏在谷地外,一见苏清雪等人出来,便立即将道路封死。
回营时所走的道路自然便是来路,苏清雪控马不疾不徐的轻驰,走到一条三岔路上时,马蹄刚刚踏上了归路,苏清雪忽向另一条道路上望了一眼,道:「彭将军,那边的烟尘……」
彭宏微微一怔,顺着苏清雪的眼光看去,果然见远处烟尘滚滚,中间夹着无数飞沙。脸上变色道:「不好,怕是秋庭的后援部队。」
苏清雪微微吃惊,道:「快走,莫让他们发现了。」
彭宏想了一想,道:「迟将军他们仍留在谷中,若被两面夹击,只怕支援不住。我们这便回去相助如何?」他虽是询问,语气中却没几分商量的意思。
苏清雪阻拦道:「不可。敌军如今尚且不知重塞鸿被困在何处,我们若是现在便折回去,定会被他们察觉,岂不是替他们引路了吗?」
彭宏道:「道上蹄痕甚多,敌军自可循迹过去。如今还是及早前去增援为是。」
苏清雪心道通往山谷中的道路极是隐蔽,满道都是山石,哪里来的蹄迹,却也不同彭宏争辩,点头道:「就依彭将军的主意。」
彭宏松了口气,掉转了马头,刚要下令回谷时,忽觉后脑一痛,竟然就此晕了过去。苏清雪道了一句「得罪」,将剑鞘系回腰间,又将彭宏提到自己马上。
苏清雪看看岔路上那大队秋庭骑兵已不远了,扬声道:「听我号令,回营!」众人不知所以,但后有敌兵,苏参军又下令回营,自然个个纵马狂奔。
那秋庭骑兵不久便到了岔路口处,见另一条道路上有数千名结绿兵士向南奔逃,自然追了上来。秋庭马匹素来健壮精良,敌军不久便渐渐追近了,已时时有箭矢破空之声传来。苏清雪回望了一眼,沉声道:「箭法好的,随我到队尾断后!孙大哥,你带几个人,将其余人的箭袋搜集起来。」说罢一扯马缰,回身向后疾驰过去,一边摘弓搭箭。约百余名结绿兵士跟着他过去。
苏清雪一手扣了四支羽箭搭在弦上,稳稳的拉满了弓,吩咐道:「只射马匹,小心莫要伤了人!」口中说着,四支箭已追星赶月般四散疾飞了出去,追兵中当下便有四匹马跌倒在地,马上骑兵也远远的摔了出去。那百余人惊讶赞叹之余,也各自发箭,秋庭马匹又陆续倒下一些。
孙衡在一旁看着,见马上颠簸得厉害,苏清雪手不控缰,居然仍能稳稳的坐住;这倒也罢了,于马上同射四支箭支支不落空,这手绝技自己便从未见过。
苏清雪的箭袋不久便空了,孙衡看见,急忙递了一袋箭给他,靠近时忽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不由惊道:「苏兄弟,你受伤了吗?」
苏清雪道:「不碍事,额上被流箭擦伤了。」仍旧抽了羽箭射出。孙衡听他声音,却似带了些微微的颤抖。
过了半晌,结绿大营渐渐近了,秋庭追兵也少了小半,那些人畏惧苏清雪箭法厉害,又怕结绿援军赶到,己方兵士又越来越少,不由渐渐怯了。秋庭士兵都早已得了若敢阵亡、满门抄斩的命令,知道结绿兵将此番手下留情,不久便不再追赶,拨马离去了。
孙衡见秋庭追兵退了,心中宽慰了许多。不多时驰进了大营,他回头去看苏清雪时,竟见苏清雪身子一晃,软软的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不由心中一凉,人已愣住了。其余兵士一时也都乱了。浮云抖身将彭宏甩了下来,焦急的俯颈去嗅苏清雪的脸颊。孙衡回过神来,急忙跳下马去查看苏清雪伤势,这才看见苏清雪左半脸上尽是鲜血,眼睛已被凝血糊住了。
孙衡只道他伤得厉害,一时手都哆嗦了,叫道:「苏兄弟,苏兄弟!」一面掐他人中,苏清雪却只是不醒。乱了半晌,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找大夫」,孙衡这才抱起苏清雪往军医那处飞跑。谢百同在大帐中听了下属回报,也急急往军医的营帐赶去。
那大夫已替苏清雪擦净了脸上血迹,见他额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却只是划破了皮肉,当是流箭所伤。谢百同听许多人仍吵吵嚷嚷围在帐外,便出帐道:「苏参军伤势不重,此时已醒了,你们各自回去歇息吧,莫吵到了他。」
诸人见大将军发话,这才渐渐散了。谢百同进帐看着那大夫给苏清雪医治,一边向孙衡询问战况,孙衡便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谢百同微叹道:「多亏了清雪,若重塞鸿被人救出,怎肯善罢甘休。」
那军医将苏清雪的伤处包扎妥当了,便向谢百同道:「大将军,苏参军伤势颇轻,小人已给他涂了伤药,将养几日便好了。只不知他怎会昏迷过去。」
谢百同含糊道:「清雪自小身子便弱些。有劳大夫。」
那军医忙道:「岂敢,岂敢。」行礼退下了。
孙衡道:「大将军,苏兄弟果真无碍?」
谢百同点头道:「大夫不是说过了吗?你也去歇息吧。」
孙衡也行礼退下。谢百同知道苏清雪不愿别人知晓他见不得血,因此便是对孙衡也不说破,孙衡等人自然怎样也想不到苏清雪竟有这般娇贵的毛病。
苏清雪直到晚间才醒转过来。谢百同一直在旁守着,虽知他无甚大碍,见他醒了,也禁不住松了一口气,道:「清雪,觉得好些了吗?」
苏清雪微微一笑,道:「本来便没什么。事情没什么变化吧?」
谢百同道:「都好好的,这次若不是你,定然是不可收拾了。」
苏清雪道:「无事便好。」一边坐了起来,道:「有没有什么吃的?我饿得很。」
谢百同忙道:「有。」亲去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来。
苏清雪接过来喝了几口,又问道:「派人过去了吗?」
谢百同扭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时辰还早,我晚间再派人过去。现下教凤霜歌多着急一会儿吧。」
谢百同在一旁看着他喝完汤,见他脸色比初来时更暗淡了几分,不由担忧道:「清雪,你身子不好,怎么也不寻大夫看看。」
苏清雪淡淡笑道:「我这是积年累月的虚证,军中大夫擅治刀兵金创,这病他们未必治得了。想来不久便要班师回朝,到时再说吧。」
谢百同想起一事,道:「到那时候,你也一同回京吗?」
苏清雪摇头道:「还回去做什么,我回竞州。」他说得虽轻淡,却带着半分伤心无奈之意。
谢百同心下暗自替他难过,一边点了点头,道:「那也好。这次回去,我便要成亲了。」
苏清雪笑道:「怎么我没听说过,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谢百同道:「三年前阵亡的夏将军,你还记得吧,便是他留下的孤女。小时你也见过的。」
苏清雪想了一想,笑道:「记不得了。日后你若有了女儿,便嫁给我的儿子吧。」
谢百同笑道:「果真?一言为定!」
苏清雪微微摇头,微笑道:「说笑罢了。你难道不知我不喜女子。」
谢百同却知道这原因尚在其次。自己自小便识得他,他心里既喜欢了南轩,那便再不会有别人了。谢百同又同苏清雪随意言谈了一会儿,便嘱咐他早些睡下,自己出了帐去,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吩咐属下带上自己早已写好的书信,送往秋庭大营中。
天气正值暑热时候,今日傍晚却阴森得可怕。四名宫女在清凉殿前悄悄的拂扫落花,凉风时时吹来,总也扫不干净。南轩懒散的躺在画石床上,将谢百同的战报、韩肖的密信反反覆覆看了十余遍,一并一点点撕得粉碎,随手丢了满地。几点碎屑乘着风落在了刚刚进殿的韩窈脚旁。
韩窈早已升做了昭仪,带了一名抱着小皇子的奶娘、四名宫女,花枝招展的款款近前,娇笑道:「陛下,您午睡才起来吗?看看皇儿,愈来愈乖了。」一边回身将小皇子抱起来给南轩看,她极少亲自抱孩子,此时将那小皇子抱得极不舒服,立时便大声哭了起来。
南轩早厌烦了她日日献宝一般抱着小皇子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微着皱眉随意在那小婴儿的脸上抚摸了几下,不知怎地想起南玦来,眼前这张大了嘴的小肉团全没南玦那般乖巧可爱。冷冷淡淡的道:「你过来做什么?」
韩窈察言观色,这才知道自己本不该过来,小心翼翼的道:「听说陛下心绪不好,臣妾特意抱了皇儿来给陛下解闷。」
南轩冷道:「吵得很,带他回去。」
韩窈碰了个硬钉子,不敢多言,委委屈屈的道:「臣妾告退。」带着犹自哭泣不止的小皇子退了下去。
南轩重又躺回床上,胸中却更加烦闷。他辗转多时,又起身到御案前坐下,弹了弹那绿石砚,对着它笑道:「你喜欢在军前是不是?过得很开心是不是?再也不想回来了是不是?」又将手边那柄「清雪」剑拿了起来,指尖一笔一划的描摹剑柄上的「清雪」二字,忽然冷冷一笑,道:「来人,传旨。」
南轩将「清雪」剑放回原处时,不慎将那绿石砚从御案上推落下来,一声脆响过后,已是滚了满地浅碧莹润的碎片。一旁的宫人忙拿了扫帚等物过来收拾。南轩愣了半晌,忽然莫名其妙的怒道:「来人,传少府那群东西来,粘不好这块砚石,满门抄斩!」
到了第三日午后时,那使者却仍未归来。彭宏在谢百同身侧侍立,头一个忍不住道:「大将军,朱校尉如今仍未归来,会不会是……」
苏清雪笑道:「无妨,他若早早回来,反倒不好,定是凤霜歌想也不想便将他赶回来。如今迟迟不归,正是摆明凤霜歌已有六分动心了。凤霜歌若要杀他,昨晚便杀了送回来。」
谢百同也笑道:「清雪说得是。」
三人正在谈论,忽听帐外卫兵道:「韩大人到!」
谢百同习惯的皱眉,道:「请!」
他话音刚落,韩肖便进了帐来,满面的得意扬扬,道:「陛下有赏赐给苏侯爷。」身后的侍从捧出「清雪」剑来。苏清雪跪下去双手接过,一时不知南轩送自己这剑是何用意。又听韩肖道:「陛下有旨,苏清雪性爱刀兵,自投于军前,其心可嘉,着其驻守边疆,永不得归!」又冷笑了两声,道:「便是死了,也得葬在这里!」说完得意之极的转身去了。苏清雪虽知南轩狠心,却想不到他绝情至此,一时愣在了当地。
谢百同忙将他扶了起来,道:「清雪……」
苏清雪摆手止住了他,淡淡笑道:「不让我回去,我便回不去吗?白头,这件事要你相助,待和议定下,你便说我死了,上报阵亡便是。」
谢百同道:「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苏清雪冷笑道:「无妨,没听说过么,一咒十年运!」
又过了一日,到了第二日正午时,那朱校尉朱典居然回营来,喜气洋洋向谢百同回禀说凤霜歌答允和谈,时候定在一日后的辰时二刻,是一个极好的吉时。谢百同和苏清雪听了,自然都很是欢喜。彭宏在一旁凑趣道:「前几日我娘来信,说我小妹子便要嫁人了,恰巧就是那凤霜歌定下的时辰,果然是好日子。」
苏清雪本不在意,听了彭宏的话,忽然怔了一下,道:「彭校尉,你适才说什么?」
彭宏不知所以的将适才的言语覆述了一遍。
谢百同奇道:「清雪,有什么不对吗?」
苏清雪不语,半晌忽道:「等我一下。」说罢匆匆出了帐去。谢百同听得帐外马蹄声起,苏清雪竟不知骑马到哪里去了。
不过片刻,苏清雪又匆匆进了帐来,将一卷书册递到谢百同手中。谢百同接过来看,居然是一本时日卷。他一怔之下,刚要笑苏清雪怎地信起这个来,忽然间便明白了苏清雪的意思,几下翻到凤霜歌约定的时辰,却见不过是个极寻常的日子,沉声道:「这是秋庭那边的时日卷吧?」
苏清雪道:「不错,凤霜歌果真要拣什么良辰吉日,却用我结绿的时日卷,岂不奇怪。」
谢百同随手将那时日卷放在一旁,来回踱了几步,一边道:「他行计使诈,定是为了拖延时候,想趁机救出重塞鸿。和谈定在后日,多半明日一早便要去救人——清雪,你守着大营,我今晚便赶去迟缨那里。」
苏清雪道:「你是大将军,非有紧急军情,怎能擅离大营。我去便是了。」
谢百同断然道:「不行。两国交兵至今,从未有过一人死于刀剑之下,如今凤霜歌此举摆明了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你没上过几次战场,对手又是凤霜歌,能不能全身而退也难说得很,想打退他更是万万不能。再者这个若是算不得紧急军情,还有什么能算得上。」
苏清雪思量道:「那谷地极是狭小,凤霜歌至多带数千人前去救援,你一走,他若是派了别人大举进攻牵制,那该如何是好?我同凤霜歌有过一面之缘,他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能说服他最好,若是不能,我一个人想逃出来也不是难事。」
谢百同一时决断不下,凤霜歌既有心救人,到了和谈的时辰,多半会派人前来进攻,牵制结绿兵力,自己自不能远离大营;但苏清雪经验极少,拦不下凤霜歌倒在其次,多半还要送了性命,自己怎能任他前去送死。
谢百同思虑半晌,终于道:「你去吧。到时若无异状,我立即领兵过去。」
苏清雪点头道:「好。今日往谷中送饮食的队伍还未出发,待会儿我随他们过去就是,也免得惹人疑心。」谢百同略带犹豫的点头。
不久那运送饮食的队伍便要出发,谢百同亲送苏清雪出去。苏清雪上了马,控马随着队伍缓缓行走,将要出大营时,忽又转了回来,低道:「白头,你那小外甥南玦,如今给我的侍女碧衣照料,多半还在我府中,日后回朝,你多照顾他些。」
谢百同想不到他会忽然说起这个,一怔道:「这个自然,你便是不嘱咐,我也要好生照看他。我回京之后,立即他接到身边。」
苏清雪微微一笑,道:「多谢你。」说罢催马去了。
谢百同看着苏清雪渐渐远了,想起他适才的话,竟有几分托孤之意。
第二日拂晓时分,凤霜歌果然带了千余轻骑往那山谷奔袭过来,将到谷口时,忽见不远处大队人马拦在当路,为首之人青衫白马,腰悬长剑,正是苏清雪。凤霜歌一惊不小,又兼颇有几分惭愧,在苏清雪马前几丈处缓缓勒住了马。他部下的兵将齐齐随着他停下了。
苏清雪在马上欠了欠身,含笑道:「凤将军别来无恙。」
凤霜歌答礼道:「托苏侯爷的福,尚好。」
苏清雪故作不解道:「听说凤将军约了谢大将军明日议和,我正为天下苍生额手相庆,却不知凤将军如今全副戎装、率领重兵,所为何来?」
凤霜歌脸上微红,道:「苏侯爷不必如此含讥带讽。我思量多时,终究不敢背主做此不臣之事,还望苏侯爷体谅。苏侯爷若肯放行,我必劝说国主退兵;如若不成,凤霜歌情愿以死谢罪。」
凤霜歌前几日反覆思虑此事,自己与结绿定下和约不难,但重塞鸿若得知此事,决不会善罢甘休,势必大兴刀兵,那时战乱四起,不知何日才是尽头。如今自己救他出来,以一死谢无辜将士,那时重塞鸿便决不会再辜负自己的一片苦心。
苏清雪似是丝毫不知他的用意,笑道:「好,好!只是如若不成,凤将军生前未沾得一滴无辜之血,但身后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也不是因为别人。恕难从命!」
凤霜歌脸色一沉,道:「既然如此,莫怪凤霜歌无礼!」便要下令交战。
苏清雪笑吟吟的道:「且慢!此地过于狭小,不是交兵的所在,不如凤将军同我比试一场——若凤将军胜了,我当即亲自去请重国主出谷;若是我侥幸赢了,凤将军这便请回。如何?」
凤霜歌也不多话,道:「一言为定!」
两人一齐跳下马来,各自抽出长剑。苏清雪低头看见剑柄上的「清雪」二字,心中忽然一动,他本已想好了对付凤霜歌的方法,此时忽然改了主意。凤霜歌见苏清雪穿的是寻常衣衫,便将战甲卸了。
两人交手不过数招,优劣之势便立时分了出来。苏清雪剑术本就不如何高明,又素无临敌经验,不过靠着「清雪」剑锋锐异常,勉力支撑。若不是凤霜歌无意伤他性命,此时多半早已亡于剑下了。结绿兵士个个看得心惊胆战,秋庭众人自然俱是欢喜。
两人又斗了片刻,凤霜歌横剑挡住苏清雪一击,反手将他的剑压住了,道:「你赢不了我,现下弃剑认输吧,我不伤你。」
苏清雪微笑道:「凤将军太过托大了。」一撤剑,又往凤霜歌右肩攻来。凤霜歌侧身避开,趁势一剑向苏清雪心口刺去,苏清雪此时正转上一步攻他胁下,眼见是躲闪不开了。凤霜歌微微一怔,心想总不能就此杀死了他,剑锋右转,剑尖指在苏清雪右胸处不动。此时胜负已是定了。
苏清雪却似是看不见身前的长剑,硬生生上前一步,一剑刺入凤霜歌左胁。凤霜歌只觉胁下一凉,身子已连晃了几晃。他心中怒极,却只说了一个「你」字,便慢慢软倒在地。苏清雪早已带着凤霜歌的佩剑倒在了地上,他伤得极重,一身青衫已被鲜血浸透了。
双方兵将急忙抢上前去将各自的主将护住,一时之间,刀剑出鞘的「仓啷」之声不绝于耳,一时虽无人先行动手砍杀,一场混战却即在眼前。气氛正极紧张时,忽听得马蹄翻飞的清脆声响,谢百同带了数十骑驰到近前,看了一眼受伤倒地的两人,沉声道:「迟缨,还不快去请重国主出来。」迟缨急忙吩咐手下兵士将封住道路的木石全数移开。秋庭兵士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那障碍拆了大半时,忽有一匹骏马从谷中一跃而出,马上之人自然便是重塞鸿,他一眼看见凤霜歌身上带血倒在地上,直如一道晴天霹雳当头打了下来,一时只想将眼前之人一概杀光,却只是扑在凤霜歌身前,颤声道:「霜歌,你……你怎样?我……杀了他们……给你报仇!」
凤霜歌抓紧了他,用力道:「你……你要闹……闹到什么地步……才……才肯……罢……」凤霜歌给重塞鸿紧紧握住左手,忽然明白了苏清雪为何不顾性命也要刺自己一剑:重塞鸿脾气暴躁,纵是苏清雪好好的放了他,他也定然不会罢兵;但他见了自己这般模样,却会将其余之事一概抛在脑后。
重塞鸿知他意思,垂泪道:「霜歌,我……你别生气,等你身子好了,我同他们订下和约便退兵,今后决不会再动刀兵。霜歌,你别有事……」
凤霜歌颤声道:「我……没事……」他得了重塞鸿的允诺,出兵几月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竟然就此晕了过去。
重塞鸿魂魄立时吓散了一半,叫了几声「霜歌」,厉声道:「大夫!大夫!都死到哪里去了!」谢百同带了几名军医同来,本要去替苏清雪医治,被他一吼,当即便有两人来替凤霜歌查看伤势,其中一人道:「国主不必担忧,凤将军未伤在要害,好好将养些时日便能痊愈了。」
重塞鸿狠狠「哼」了一声,似是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
谢百同此时也早下了马去看苏清雪的伤势,见他右胸处鲜血不绝涌出,一时手都抖了,唤了几声不应,便想将他暂挪到一旁地势平坦处。刚刚将他身子半抬起来时,苏清雪忽然慢慢睁开了眼睛。谢百同一时喜极,颤声道:「清雪,清雪,你觉得怎样。」
苏清雪似是没有听见,脸上淡淡的毫无表情,只是仰脸望着天,他的眼神如此固执,谢百同忍不住顺着他眼光抬头去看。
天上什么都没有,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
八
黄昏时分,日间的暑气渐渐散尽了,大将军府后园的小亭环树依水,此时更是清凉。谢百同看了看棋盘,将手中的几枚黑子抛回棋罐里,漫不经心的笑道:「我又输了。」
彭宏道:「大将军棋力比末将高了何止数倍,今日怎会连败三局,和约五日前刚刚签下了,大将军还有什么心事吗?」
谢百同微微一叹,半晌道:「如今大军主力已回朝十日有余,却始终没见到陛下一面,这其中只怕有玄机。」
彭宏道:「或许朝中另有要事,那也说不定。」
谢百同摇了摇头,道:「朝中无事,就算有什么事,也比不了庆功犒军重要。」
彭宏犹豫道:「大将军的意思是……」
谢百同沉吟道:「我担心,只怕陛下是赶去军前了。」
彭宏吃了一惊,道:「这……苏侯爷旧时怎生得罪了陛下,陛下这般不肯饶他?」
谢百同摇了摇头,道:「我得到消息,前些日子陛下去了竞州一趟,回来寻个错处将韩昭仪打入冷宫,之后数日没上朝,似乎是病了一场。」
彭宏张大了嘴,半晌道:「这……这是哪一齣……?」
谢百同叹道:「他们……也算是孽缘。军中有陛下眼线,我遣人将清雪的消息透露给了那人,陛下果然赶往军前去了。」
彭宏道:「陛下是为了苏侯爷……这个……」
谢百同也不答话,只道:「或许清雪伤已痊愈,此时已启程回竞州去了。」两人却均知这绝无可能,当日苏清雪不顾性命的撞到凤霜歌的剑上,伤得着实不轻,只怕再过一月也未必能下床行动。
今日是极好的天气,虽然无事,孙衡同迟缨仍是在帐中守着。孙衡百无聊赖的看了一会儿地图,问迟缨道:「苏兄弟还没醒?」
迟缨沉沉的点头道:「我昨日刚去看过,到如今已整整半月,苏侯爷竟一直未清醒过……」孙衡一时默然,苏清雪这样好的人,难道就这么死了不成。
忽听帐外守卫的兵士道:「韩大人到!」
孙衡撇了撇嘴,小声道:「他怎还不回京去,留在这里惹人厌烦。」却不得不起身迎接。
当先进帐的却是一个面色阴沉的雍容青年,他身后随了两人,一个是满脸风尘之色的中年男子,另一个便是韩肖。孙衡心中微微诧异,迟缨却是脸色大变。便听韩肖道:「陛下驾到!」孙衡立时呆住了,见迟缨跪倒参拜,也木木的随着他跪下。
南轩扫了二人一眼,道:「苏清雪在哪里?」孙衡忙道:「启禀陛下,那日苏参军迎战敌将凤霜歌,不敌殉国,当日便下葬了,就在军营不远处。」
南轩只当没听见,冷冷的道:「迟缨,云阳侯如今人在何处?」
孙衡心中一惊,迟缨不过是名小小的校尉,陛下怎会知晓他的名字,难道此人竟是陛下安插在军中的眼线不成?一时愣住了。便见迟缨叩了个头,颤声道:「陛下恕末将多嘴,苏侯爷此来军中,从无越轨之行,又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身受重伤,实是不易,求陛下饶他一命!」
南轩心中不耐,冷道:「朕问你话,你没听到吗?」
迟缨咬了咬牙,道:「是,苏侯爷在……」
南轩不待他说完,截口道:「带路。」迟缨只得起身往帐外去。
孙衡此时醒过神来,情急之下不知如何阻拦才好,叫道:「陛下!」
南轩回身淡淡瞥了他一眼,孙衡被他眼中的森冷之意震慑住了,一时竟是不敢说话。南轩也不再理会他。孙衡见众人出帐去了,急忙追赶上去,随着他们一起骑了马往苏清雪那处去。
迟缨带了南轩等人向北驰去,路上一边向南轩回禀说苏侯爷被大将军安置在了秋庭军营中。南轩焦灼之余,也不禁暗赞谢百同选的好地方。不久到了苏清雪养伤之处,孙衡忽然拦在帐前,道:「陛下且莫进去,且听末将一言!」
韩肖喝斥道:「不得无礼!」
南轩还未说话,忽有一个郎中模样的人一把掀起帐门,怒道:「吵,吵什么!不知道苏参军在这里吗?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多少条命也赔不起!」
南轩听了这话,再也顾不上别的,一步抢进那营帐去,果然见苏清雪昏迷不醒的平躺在一旁的卧榻上,一旁有人正喂他吃药,他喝不了多少便又尽数吐了出来,吐出的药液中搀着丝丝缕缕的紫血。南轩心中接连「咯磴」两声,沉着脸问道:「这是什么药?」那人正手忙脚乱的料理苏清雪,头也不抬的道:「参汤!」
南轩只觉情形不好,也不及多想,厉声道:「太医令!」那郎中刚气急败坏的跟进来,听见「太医令」三个字,一时愣住了,手中毡帘都忘了放下,也无人理他。那中年男子忙上前细细看了苏清雪的皮肤面色,捏开他嘴察了舌象,又摸了摸脉,对苏清雪的病情已知晓了十之七八,知道他旧有虚劳干血之证,这次又受伤失了许多血,须得先将这内疾治愈;外伤虽已及肺,略略麻烦些,但终究于性命无碍。
那太医令来时随身带了许多药物,此时果然用上了,当下便取了用酒化开,亲自给苏清雪喂了下去,这次居然并未吐出。那太医令这才转身对南轩道:「陛下不必担忧。苏侯爷这是久有虚疾,又受了颇重的外伤,内外夹攻所致,病情虽极重,但救治及时,谅来应无性命之碍。若好生调养,两年之内便可痊愈了。」
那两人听见一句「陛下」,都是呆在了当地动弹不得,被那太医令悄悄的拉出帐外去了。孙衡和迟缨一直在帐外守着,听太医令同那两人谈论医道,说什么「虚不受补」之类,大是无趣,但知道苏清雪性命无碍,心中也自欢喜。
南轩听了太医令的回禀,脸色稍稍和悦了些,上前去看苏清雪的情形,见他比从前憔悴枯瘦了许多,左眉上添了一道长长的浅疤,这也罢了,苏清雪脸上非但毫无血色,更隐隐罩了一层灰黑之气,竟是一副毫无活气的模样。南轩心中大痛,早知如此,由得他任性些又何妨,苏清雪若是同那些臣子后妃一般顺从呆板,又有什么趣味;又想凭苏清雪这软硬不吃的性子,若想重修旧好,不知要花多少心思哄他。
这一日那太医令又进帐两次。南轩知道自己不善服侍人,只在一旁看着那太医令喂苏清雪吃药。他心中盼着苏清雪早日醒来,却又怕真的见着他。到了夜间时,太医令劝南轩去歇息,南轩本来不肯,但想自己留在这里也是无用,若苏清雪醒了,见到自己只怕不快,便到一旁的帐中睡下。
南轩一夜反覆无眠,直到天明时才有了几分睡意,迟缨忽然闯进帐内,喜道:「陛下,陛下,苏侯爷醒了!」
南轩登时睡意全无,匆匆起身赶去苏清雪的营帐,果然见苏清雪睁了一双全无神采的眼睛看着自己,南轩心中忽然后悔起来,苏清雪在这里又不缺人照料,自己却拿什么脸见他。见苏清雪并无异样神色,这才慢慢过去,道:「清雪,你觉得身上怎样。」
苏清雪看了他半晌,只是不语,南轩心中不安,只等他说一句「滚蛋」便立即出去,决不留在这里惹他厌烦。
苏清雪却只是微声问道:「如今战况怎样了?和约签下了吗?」
南轩忙道:「早已签下了,如今大军已班师回朝了。」
苏清雪微微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我累得很了,你下去吧。」
南轩一怔,这才知道苏清雪根本未认出自己来,不由松了口气,急忙出了帐去;又不由担忧,命人传了太医令来询问。那太医令说道苏侯爷不过是患血证日久,心神一时失了充养,调养几日便好了。
苏清雪醒来的第二日神志便恢复如常,南轩却一直不敢与他相对,只等他睡了时才过来看他几眼。其间迟缨几次请南轩回营,莫在秋庭之地多作停留,南轩只是不肯。如此过了月余,太医令禀报说苏侯爷的病情已无凶险,南轩便令备车,带了苏清雪回京。苏清雪知道了,也不说什么。他仍在病中,受不住长途颠簸,整日在车中摇摇晃晃的只是昏睡。
一日黄昏,南轩等人在一处驿馆歇下,南轩正在房中向太医令细问苏清雪的病势,忽有一名随从慌慌张张的进来,跪拜道:「启禀陛下,苏侯爷不知为何,晚饭过后定要外出散心,臣奴等劝止不住,如今人已出了驿馆了。」
南轩吃了一惊,匆匆外出寻找,却见苏清雪就在驿馆外不远处立着,身边跟了两名战战兢兢的侍从。南轩松了口气,一时却又胆怯,在苏清雪背后停下了,道:「清雪,外面风大,进去歇着吧。」
他本没承望苏清雪理会自己,却听苏清雪问道:「这路是通往哪里的。」
南轩扫了一眼随在身边的驿丞,那驿丞忙道:「禀侯爷,这是往竞州去的官道。」
南轩不由怔住了,他知道苏清雪的心思,但且不说别的,单是他如今病恹恹的身子,自己又怎能放心他独自回去,一时只是不语,忽听苏清雪道:「你想要我活着还是要我死了。」
南轩忙道:「我自然要你好好的活着。」
苏清雪淡然道:「那你便放我回竞州,不然等不得到长安,我便是死人。」
南轩急道:「清雪,你病得厉害,不是一日两日能调理好的,回去又无人照料,教人怎么放心得下。」
苏清雪道:「你不愿便不愿,何必扯这么多废话出来。」转身进了驿馆大门。那驿丞从不知有人敢对陛下如此无礼,已是吓呆了。
第二日启程时,便有服侍苏清雪的侍从战战兢兢的回禀说,苏侯爷不肯吃药,今早的早饭也一并没吃。南轩心中极是为难,终于咬了咬牙,下令照旧上路。
如此过了一日,晚间那太医令忧心忡忡的回禀说,苏侯爷今日滴水未进,他身子尚极羸弱,如此只怕支持不过三日去。南轩思前想后,亲自端了药碗去看苏清雪,见他正斜在榻上,拿了银签拨弄灯焰消遣。南轩正思量该如何开口,苏清雪忽问道:「陛下为何定要留我。」
南轩微微愣了一下,刚一张口,便听苏清雪道:「我如今年纪大了,不能再服侍陛下;身子又成了这般模样,上不得阵带不得兵,陛下究竟还图我什么。」
南轩不语,半晌咬牙道:「清雪,你吃点东西吧。你若心里恨我,要吃我的肉,我这便教人做。」
苏清雪望了他一眼,淡然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你的肉有什么好吃。」
南轩道:「清雪,你……」
苏清雪也不听他说话,道:「过几日我死了,还请陛下派人将我的尸身带回军前葬了。」
南轩一怔。
苏清雪冷笑道:「我不敢埋在别的什么地方,哪天陛下一个不高兴,扔出一句违旨来,再下令挖坟掘尸,我死了都不得安宁!」
南轩登时涨得满脸通红,叫了一声「清雪」便说不出别的话来,那声音里带了许多央求的意味。
苏清雪冷哼一声,看南轩神色又是难受又是难堪,也不再拿话挤兑他,只道:「你放我走吧。」
南轩低道:「清雪,清雪,你跟我回京去,等你身子好了,我决不会强留你。」
苏清雪冷道:「我为什么要回京。」
南轩央求道:「玦儿听人说了你的事,不知哭了多少次,你就不想见见他。还有你从前的丫头。」
苏清雪不语,半晌道:「把药拿来。」
南轩知他是答允了,心中喜极,便凑过去要喂他吃药。苏清雪抬手接过药碗,仰首饮了,冷道:「谢陛下恩典。」
南轩叹了一声,道:「清雪,你好好歇息。」便出了房去。
房外正是好风如水,明月如霜,看在南轩眼里却尽是愁绪,好在清雪的病想要痊愈总要两年,时日既长,变量便大,也不是毫无转机。
天气刚过暑热,还未到秋肥时候,陛下便率人往上林苑游玩行猎。此时刀兵方罢,正是举国欢腾,群臣也俱自欢喜,倒也无人劝谏。
苏清雪这次回京并未进宫,南轩怕他见到宫中景物便想起那些旧事来,不给自己好脸色看事小,若误了病情便不好了,因此将他安置在上林苑疏圃殿。南轩急着到上林苑去,也正是为此。这疏圃殿距唐中池、太液池都不甚远,终日水气温润,秋燥本就伤肺,苏清雪所受剑伤又是伤在肺部,住在这处再好不过。
南轩到了上林苑时,疏圃殿中却不见苏清雪的人影。他心中担忧,叫了服侍苏清雪的四名宫人过来询问。这四名宫女是南轩亲自挑选的,宫中能干的宫人虽不少,他挑拣出这伶俐懂事、长相平庸的四人来,却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四人回禀说苏侯爷一早外出游玩去了,又说每逢风和日丽之时,苏侯爷常常携些书卷点心之类,骑了马到附近山原中游览。南轩略略放下心来,暗想倒要防着清雪借游玩之名偷偷逃走,便命那四名宫女退下了,拣了一卷书随意翻看,一边等着苏清雪回来。
黄昏时分,苏清雪果然回来了,身上着了短衣长靴,极是利落。他见了南轩,只淡淡的看了一眼便入内换衣。南轩极怕苏清雪对着自己行礼叩拜之类,此时见他如此,知他对自己仍是有气,心中反觉舒畅。换衣时有宫人来请示晚饭菜色,苏清雪只道:「我没什么偏好,教厨子斟酌着做些便是。」
不久晚饭摆了上来,苏清雪也换了一身深衣出来,他在军中历练久了,眉上又有伤痕,穿这儒雅之服也不掩英气。南轩见他发上束了一顶貂禅冠,想起他至今还未行过加冠礼,心中惭愧,装作低头看菜点,却见桌上有几样菜是苏清雪旧日从不入口的,不由得吃惊。用餐时又见苏清雪似是并无偏爱,心中更是惊讶。
南轩想了一想,笑道:「清雪从前吃东西很是挑剔,如今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妙方,也教教我。」
苏清雪「哦」了一声,道:「不知是哪位娘娘皇子口味特殊些。」
南轩笑道:「不是别人,我今日总是吃不下东西去。」
苏清雪点了点头,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南轩自接了苏清雪回来,还是头一次见他笑容,一时喜不自抑,只如身在云雾之中,却听苏清雪淡淡道:「这法子虽然容易,只怕陛下不愿一试。」
南轩喜道:「清雪说的法子,我怎会不愿试。」
苏清雪微微笑道:「说起来也简单,陛下回宫之后,看冷宫中吃什么便吃什么,也不必太久,连吃三日便足够了,日后定然再不会挑三拣四。」
南轩脸上变色,他早嚼着一口芙蓉燕菜在嘴里,只是咽不下去。苏清雪也不理他,又喝了半碗粳米粥便离席去了。他得了太医令的嘱咐,又略略活动几下便早早睡下。南轩心中难过,却也不愿宿在别处,令人收拾出一间疏圃殿的偏室来住下了。
此时已是盛夏,甘泉宫的明光宫中并未如往年一般放置冰盘,也这罢了,偏殿中斜在软塌上读书的苏清雪竟着了一件春季的衣衫,他脸上颇带着几分不耐之色,额头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来。南轩穿着轻凉的夏衣坐在一旁,手里拿了一块帕子,时时替苏清雪拭汗,神情略略有些古怪,不住的向苏清雪脸上看。
苏清雪手上翻过一页去,也不看南轩,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南轩正要答话,忽有宫人捧了果盘进来,蹲身一礼道:「陛下,如今天气酷热,刘公公命奴婢送了新淬的葡萄来。」
苏清雪听了,略支起身子看那葡萄,远远的见串串饱满滚圆的紫珠上凝着大滴大滴的水露,一派清凉之意,脸上不由现出几分欢喜之色。
南轩在一旁道:「端下去。」回头见苏清雪不快,赔笑道:「清雪,我教人拿水镇了枇杷,不久便好,你再等一会儿。」
苏清雪不理,仍旧躺下看书,心知这「水」多半是温水。
不久果然有宫人端了一盘枇杷进来,南轩剥了一枚喂到苏清雪嘴里,入口果然是温热的。
苏清雪心中大是不耐,道:「你叫她们将那葡萄端上来。」
南轩柔声道:「清雪,你这几日咳嗽得厉害,多吃些枇杷吧。葡萄本就性凉,又浸了冰,小心伤了肺气。」
苏清雪冷道:「我热得很。」
南轩柔声哄劝道:「清雪,你现下身子不好,过些日子等你好了,吃什么都由得你。」却见苏清雪眼中现出恼意来。
苏清雪也不说话,随手将那书卷丢在一旁,坐起身几下将身上那春衫扯了下来。他贴身穿了一件素纱里衣,领口颇宽,微微露出肩膀来,南轩看了,不由得替他冷,刚要劝他将衣裳穿上时,却听苏清雪恼道:「将适才那葡萄端上来!」
一旁宫人早知这位苏侯爷如今便是太上皇,哪敢不听,见陛下在一旁也是满脸的无可奈何,忙忙将那盘冰淬葡萄端了过去。
南轩心中着急,苏清雪本就是前几日贪凉饮冷才引动了旧疾咳嗽不止,今日才刚刚好些,怎能任他吃这凉物,但苏清雪素来厌热,每到酷暑之时性子便暴躁几分,自己旧时轻易也不逗弄他,如今更是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只得眼睁睁的看他摘了一颗葡萄剥开了。
苏清雪刚将那葡萄送进嘴里便觉极是不适,一扭头唾在一旁的铜盂里,伏在软榻上便是一阵咳嗽,颊上浮起淡淡的潮红来。南轩急忙起身替他抚背,又拿过温水给他饮了几口。一边道:「清雪也太孩子气,不许做的事偏偏要做,我还能害你么……」手中将那外衫披回苏清雪身上。
他还要往下说时,苏清雪不耐烦的皱眉道:「你唠唠叨叨哪来这么多话?」一边又咳嗽。
南轩果然闭了嘴不再多说,看苏清雪渐渐如常,心知自己留下也没讨不来好脸色,道:「清雪,你歇一会儿,我去前殿看看有无朝中急务。」
苏清雪厌烦道:「现下才想起来说这话。」南轩几乎给他噎死,苦笑一下去了。
晚间时南轩又悄悄过来,寻了一名宫人问了,听说苏清雪晚间心绪甚好这才进去,见苏清雪仍是倚在那榻上。南轩过去坐了,试探道:「清雪,前几日我到云阳侯府去了一趟。」
苏清雪「哦」了一声,知道这便是日间南轩未说出口之事,却也不问。
南轩从他眼中看出几分烦乱之意,低声道:「清雪,你心里仍然念着我,是不是?」
苏清雪慢慢将手中书卷合上了,道:「不错。那又怎样?」
南轩想不到他这般爽快的承认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道:「……外面正起风,今晚怕是有雨,我陪你睡好吗?」
苏清雪道:「我一日不是死人,你便不必想。」
南轩一怔,心中忽然一阵慌乱,道:「你方才还说心里念着我……」
苏清雪淡然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南轩一时怔住了,他实在不知苏清雪的心思,既然仍是念着自己,为何仍要这般相待。苏清雪随手来回拨弄著书页,道:「你从前待我好得很,我若是再信你一次,岂不是蠢得可以。」
南轩心中刺痛,垂头道:「你……你不必说这等话笑我。」
苏清雪微笑道:「我敢笑你吗?我哪一句话说得不对了,你当着我的面时,从来都是待我很好。」
南轩颤声道:「清雪,我……那日我看了谢百同的军报,说你被凤霜歌杀死了,只觉天都塌了下来,什么都顾不得便赶到军前去……我……我一直念着你。」
苏清雪冷笑道:「你只记得起死人的好处吗?只是我已死过一次,不想死第二次。」
南轩说不出话来,只道:「清雪,是我不对,今后我好好待你。等你身子好了,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
苏清雪冷道:「等我好了,立即便回竞州去,一日也不会多留。你若觉得白忙一场,我这便离京。你大可放心,我死心眼得很,既然仍是念着你,这辈子便不会有别人。」
南轩愣了半晌,定定的道:「你是一定不肯陪着我了。」
苏清雪淡淡道:「不错,你想杀了我吗?」
南轩慢慢摇头,道:「我若是再错一次,那……那也是蠢得可以。」他本想照旧叮嘱苏清雪早早睡下,却终是说不出口来,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外面下起雨来。
※※※
九
过了除夕,亲友之间的交游互访便渐渐多了起来。一日清晨,下了整夜的大雪刚歇不久,南轩独自一人吃了早饭,踏雪回温室殿来,想苏清雪多半还未起身,进了偏殿时,却有宫人回禀说谢大将军过来拜访苏侯爷,正与苏侯爷在杂艺室中攀谈。南轩微微皱眉,心中颇有些不悦,却也无可奈何,心知苏清雪定然不喜自己进去打扰,只得到卧房中暂候。这卧房与苏清雪所在的杂艺室不过是一墙之隔,两人对话也能听得十之六七。
南轩平日极少能进苏清雪的卧室,此时放松了身子躺在床上,心中莫名的有些欢愉。隐隐听得谢百同正喜气洋洋的同苏清雪说自己的女儿如何如何。南轩知道谢百同年前得了一女,却未想到他竟得意成这副模样,见了谁都要炫耀一番。两人又随意闲话了一会儿,谢百同便提议下棋消遣。南轩大是不耐,一时恨不能命人假扮谢府家仆,禀报谢百同大小姐染了风寒,请他速速回府。
杂艺室中的两人此时已移座到棋坪一旁,谢百同刚刚摸起几枚冰凉的玉子,一旁宫人却上前将两只棋罐捧下去了。
谢百同奇道:「这……这是做什么?」
苏清雪懒懒的道:「等一会儿吧。」
不久那宫人果然又将棋罐捧了上来,谢百同再伸手取棋子时,觉着那棋子居然都是温的,微微染了些石叶香的香气,想是适才拿出去搁在熏笼上暖过了。
谢百同心知这定是陛下怕苏清雪受寒特意吩咐下的,一边落子,问道:「清雪,听说你自回京后任性得很,从不肯给陛下好脸色看,是真的吗?」
苏清雪漫不经心的点头。
谢百同担忧道:「你对陛下若再无留恋,还是及早回竞州为是。陛下几时受过臣子的气,你这般君前无礼,若将陛下的脾气惹了起来,到时又不知给你吃什么苦头。」
苏清雪不在意的道:「我何尝愿意留在这里。若他果真厌烦了,将我赶出去,我正是求之不得。」
谢百同知他性子,不由叹了口气,不再劝说。
南轩在卧房中听得连连咬牙,一心寻思谢百同近日的错处,要报今日暗中诋毁之仇。再听时两人却不交谈,只隐隐听得棋子落在棋坪上的清脆声响。南轩心中漫漫思量苏清雪之事,不知何时才能哄他回心转意,正觉头痛时,忽听苏清雪笑道:「我赢了!」
南轩不由苦笑,苏清雪回京已一年有余,早已甩了无数的脸色给自己看,自己却没见过他半分好声气。一面又听苏清雪咳嗽了几声。苏清雪自入冬便时常咳嗽,太医令说是秋伤湿气,心思郁结所致,南轩自然知道他为何心中不快,却不愿放他离开。又听谢百同道:「清雪,你好生养病。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苏清雪送走了谢百同,仍是回了杂艺室中,南轩进去时,见苏清雪正将棋子一颗颗的拣回棋罐中,便坐在一旁帮他分拣,一边笑道:「清雪,我陪你下几盘消遣消遣,好吗?」
苏清雪淡淡的道:「没意思,同你下棋,便是你让子,我又什么时候赢过了。」话里似是含讥带讽。
南轩脸上一红,便不再多话,帮着苏清雪将棋子尽数收回棋罐中,问道:「清雪,这几日咳嗽好些了吗?」
苏清雪道:「还不是老样子。从前吃药还有用,如今吃多少药也不见好,反倒觉着重了几分。」
南轩听出他话中的怀疑之意,知道分辨也是无用,只柔声劝道:「你别急,多养着些,慢慢的便好了。太医说是秋天不慎着了湿气,入冬便咳嗽些,我已叫人……」
苏清雪淡淡道:「你叫人随便弄些什么来,金屑酒牵机药,再不然便是一柄短刀半匹白绫,怎么治不了这半死不活的病。」
南轩身子一颤,低声道:「清雪,我……我从没起过这等心思。」
苏清雪冷道:「那是自然。你若起过这等心思,我早连骨头也不剩一根了,哪里还有命这般放肆无礼的同陛下说话。」
南轩低头道:「清雪,你怎样说话,我都喜欢。」
苏清雪道:「你喜欢?这可奇了,你又是为了什么将我扔进冷宫里受那活罪?」
南轩说不出别的话来,只道:「清雪,是我错了,你别这样说话。」
苏清雪也不理会,取了靠枕垫在背后,随手拿过一本书来看。南轩在一旁枯坐了半晌,终于起身慢慢出去了。
那日不久之后便是上元佳节,晚间宫中本有宴会,南轩略坐了一坐便悄悄出来,往温室殿偏殿看望苏清雪。南玦恰巧也在苏清雪那处,也不知他受了什么委屈,小脸上挂了几道泪痕。苏清雪将他抱在膝上,轻声逗他说话,一边喂他吃汤圆。
南轩进了殿去,随意哄了南玦几句,便命宫人将他抱了下去,向苏清雪道:「清雪,你回来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宫里,觉得闷吗?」
苏清雪随口「嗯」了一声,拿着小银匙将汤圆中填的酒酿橘羹馅挖出来,只吃那带了几分甜意的糯米。
南轩想起苏清雪吃水饺时也不愿吃那肉馅,不由微笑,一边道:「我陪你出宫走走好吗?」
苏清雪微微一怔,抬头道:「出宫?」
南轩见他似是有几分动心,心中欢喜之极,忙道:「今晚是上元夜,外头处处都悬了花灯,热闹得很,宵禁也撤了。我陪你出去看一看,好吗?」
苏清雪虽平素喜静,却更不愿日日待在宫里,想了一想,便点头答允了。南轩忙令人取了披风,两人各自穿戴了,也不带侍从,悄悄的出了宫门去。
宫外果真热闹非凡,游人往来不绝,平日深居闺阁的夫人小姐也带了丫鬟出来,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路边悬着的万千花灯也是样式繁多,较多的是宝盖灯、牌楼灯、龟纹灯、麒麟灯、狮灯、象灯、云灯、莲灯、架花灯等,内中俱点着香烛,和着女子所配香包的气味,满路都是馨香。南轩偷眼见苏清雪脸上带笑,心中也自喜悦。
两人随着人流走了半晌,南轩忽觉有些饥饿,想起今夜走得匆忙,宴上也没吃几口菜肴,问道:「清雪饿了吗?」
苏清雪点头道:「稍稍有些。」
南轩便去一旁的摊上买了炸元宵,热热的盛在纸包里,宝贝一般捧到苏清雪面前,灯影中瞧见苏清雪眼中的笑意,一时欢喜得说不出话来。苏清雪随手拣了一枚元宵吃了,南轩也吃了一枚,不过是寻常的豆沙桂花馅,两人均觉这滋味比宫中的细巧元宵好得多。
苏清雪忽然漫漫的道:「小时每年这个时候,爹娘都带我出来看灯。这元夜景象我总有五年没见了。」
南轩一怔,想起这上元佳节,两人几乎从未在一起过,自己次次都在宫里饮宴,也不知苏清雪独自怎生打发,一边柔声道:「清雪,你要是喜欢,今后每逢上元时候,我都陪你出来。」
苏清雪淡淡道:「竞州离长安太远了些。」
南轩正要说话,身后忽涌来大群游人,登时便将两人冲散了。南轩奋力向苏清雪处挣扎过去,却是半步也挪动不得,反被众人挟带着连连后退。他心中焦急,大声叫道:「清雪,清雪!你在哪里!」却没听到半点回音。那人潮片刻便过去了,南轩匆匆赶回远处,却不见苏清雪的踪影,他又唤了几声,仍是不见苏清雪应答。南轩心中忽然一沉,苏清雪不喜留在宫里,难道竟趁着此时逃回竞州去了。
苏清雪在人潮涌来时便顺着众人的方向行走,一边向街边挪动,不久便从人群中脱了出来。他听见南轩在人群中连声喊叫自己名字,本想出声应答,还未张口时,心中忽然一动,南轩不愿自己离去,若有一日自己果真痊愈,他也未必肯痛痛快快的放行;如今正是大好机会,为何不趁机回竞州去。便悄无声息的寻了一家店铺躲进去,耳中听得南轩焦急的叫声渐渐远了。
苏清雪正要举步出城,忽然想起一事,摸摸衣袋,果然是身无分文;又想起自己曾答允南轩病愈后再离去,如今悄悄逃走,岂不是失信。他本要去寻谢百同,此时也不去了。出来随意在一处摊位上坐了,点了几样小点心。
苏清雪刚吃了几口茶酥,忽然看见南轩失魂落魄的沿路过来,便唤了他一声。南轩听见苏清雪的声音,不由得浑身一激灵,抬头果然见苏清雪便在不远处,急忙抢上前去,颤声喜道:「清雪,你……你在这里。」
苏清雪微笑道:「我本来便在这里,适才还瞧见你走过去。」
南轩道:「你……你怎么也不唤我一声,害我好找。」
苏清雪道:「你眼睛不看人,还要怪我吗?」
南轩喜道:「是,是。我也不知怎么了,近些日子眼力越来越坏。」一边坐下陪他,苏清雪只是暗笑。
南轩扫了几眼桌上的点心,一边将怀里的炸元宵掏了出来。糯米不易克化,南轩怕苏清雪吃多妨碍病情,抢着将炸元宵吃了许多。苏清雪再伸筷去挟时,那纸袋却已空了。
苏清雪皱眉道:「你什么没吃过,偏要同我抢这个。」
南轩只是笑,道:「清雪,这甜豌豆味道不错,你尝尝看。」
两人吃过夜宵,又坐着闲看了一会儿夜景,游人渐渐的稀了,花灯也撤下了许多,街上比初来时黯淡了几分。苏清雪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这便要亮了,回去吧。」说罢便起身往宫城方向去了。南轩付了点心钱,望着苏清雪的背影,低低说了一句「我不放你走」,匆匆跟了上去。
上元节过后,南轩与苏清雪之间的难堪情形似是缓和了些,南轩偶尔也能见几分苏清雪的好颜色,自然缠得更紧,转眼已是陌上花开的四月。一日晚间,南轩正在宣室殿中批阅奏章,忽有服侍苏清雪的宫人求见,说道苏侯爷请陛下有事相商。南轩心中讶异,苏清雪主动寻他过去,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奇事,难道清雪想要趁着这花好月圆之时同自己言归于好吗?南轩心知这决不可能,仍是忍不住遐想,脚下匆匆往温室殿偏殿赶去。
行到温室殿前,忽见太医令提了黑漆药箱从殿中退出,南轩叫住他问道:「云阳侯的身子如今怎样了?」
那太医令忙跪倒参拜,喜气洋洋的道:「恭喜陛下,苏侯爷如今已大好了!」南轩听了这话,一瞬之间已明白了苏清雪的意思,登时便是面沉如水,转身进了殿去。那太医令莫名其妙,不知为何苏侯爷病愈了,陛下反而不喜。
南轩怏怏的进了杂艺室,见苏清雪正伏案习字,道:「清雪,你寻我有什么事。」语声里不免带了几分生硬之意。
苏清雪搁下了笔,抬头看他脸色,心中便已有几分明了,道:「你不是猜出来了吗?」
南轩忍着气道:「你回来这许多日子,我哪里待你不好了。」
苏清雪不答,道:「那日你亲口答允过,待我痊愈,便放我回竞州去。」
南轩心中怒气不由上升,自接了清雪回京来,自己整日打叠起十二分的小心讨他欢喜,当真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要赔上一副笑脸,自问从不曾在什么人身上下过如此功夫,谁想他仍是一味要走!当下硬硬的道:「我不准。」
苏清雪收拾着案上的纸笔等物,一边漫漫开口道:「那时我怎会觉出你不是真心待我,你知道吗?」
南轩心中一痛,低声道:「从前你被遣回竞州时,我没去看你。」
苏清雪微微摇头,道:「那是后来的事。你不觉得对我好得过分了吗?你从前是太子,后来又做了皇帝,便是当真有情,也不该对我一个小小的臣下这般体贴关怀。」
南轩一时说不出话来,若说从前自己待他好得过分,如今岂不是做作得可笑。只低声辩解道:「那……那不过是初时。后来动了真心,却也早已惯了。你……自你小时候我便很是喜欢你。」
苏清雪仍是淡淡道:「我却惯了被你算计,如今什么也不敢信。」
南轩沉声道:「我决不放你走。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不会再伤你一分一毫。你留在这里,我什么都依你。」
苏清雪道:「你这般强求,就算留得下我,又有什么意思。」
南轩发狠道:「什么也比看不见你好得多。」
苏清雪微微叹了一声,道:「罢了,南轩,你让我走吧。只怪从前你算计我算计得太狠了些,你如今或许果真是真心,只是你待我愈好,我心里愈要犯疑。」
南轩反驳不出,只道:「从今往后,你莫想出长安城一步。」
苏清雪也沉下脸去,道:「你既然不讲道理,别怪我做下什么事来。」
南轩咬牙道:「随你爱做什么。只是你不肯吃东西,我便陪着你;你若寻死,我死在你前头。」
苏清雪淡淡道:「你若喜欢,那也由得你。」
南轩不再说话,狠狠一摔袖子,掉头便走。
南轩怒气冲冲的出来,闷头大步行了片刻,身旁内侍小心的道:「陛下要去哪里?」
南轩立住了脚,半晌咬着牙道:「上林苑!备马!」
半夜时分,值守上林苑的官员忽得了属下回禀,说道陛下前来狩猎,急忙前去接驾,心中却糊涂了,早春猎物甚少,如今又是夜半,陛下这是打的哪门子猎。那官员偷眼看陛下面色阴沉,也不敢劝说,只是命人速速部署狩猎事宜。
猎场的一众守卫拼尽全力轰逐鸟兽出穴,只是莫说野兽,就是宿鸟也没惊起几只。南轩也不在意,只是纵马狂奔,一边抽箭乱射一气。心中郁气却是越积越浓。
天色朦胧时,忽有一队宫中侍从匆匆驰进猎场来,似是有要事回禀。一旁的从人禀报了南轩,南轩冷道:「不必理会。」仍是只管胡乱射箭。
不久便有几名侍从寻到了南轩,慌慌张张的驰到近前,道:「陛下,陛下!苏侯爷病情有变!」
南轩怔了一下,道:「怎么回事?」
那侍从喘了几口气,忙忙道:「苏侯爷半夜时忽然犯了病,不住吐血。微臣三刻之前受命前
第一章 楔子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