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代言情> 绿萼落得几瓣秋>第一章 楔子 (3)

第一章 楔子 (3)

派了手下兵士装出同自己来往的模样,如此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自己收留了唯一的皇子南玦在府里,暗中又与大将军勾结,正是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他心思略转,又想起前几日小九将南轩偷偷派了郎卫监视自己有无风流行迹之事当笑话说给自己听,已知道了南轩忽然离去的缘故。
苏清雪不及穿外衫,匆匆赶到书房取了那信,他本想即刻进宫去见南轩当面辩白清楚,忽然又顿住了,抽出了信纸来细看,半晌苦笑了一下。他如今才知道谢百同寄了两张白纸来的用意,正是要自己无从辩起——如今南轩尚未质询,自己就巴巴的赶去解释分辩,本就做贼心虚的模样;这也罢了,拿作证据的又偏偏不过是两张白纸,况且这纸不是军中常用的,竟是自己日常写字的花格白鹿笺!若说自己并未匆匆之间将写了大逆不道词句的原信用这两张花格白鹿笺掉包了,纵是自己也有些不信了。
苏清雪心中烦恼,一时想要撂开手由得它去;一时又想起南轩待自己的种种温存体贴。终于咬了咬牙,起身拿过披风穿了,将那信仔细的放进衣袋里。正要出门时,却不知又想起什么事来,脸色渐渐黯淡下去,终于坐回桌前去,将那信引着烛火烧了。
那日之后,天气渐渐冷了,皇帝的寝宫已从清凉殿移到了温室殿。南轩自知道了苏清雪烧信之事,再未同他相见。两人十几日不见早已是常事,碧衣见苏清雪神色郁郁,不由得奇怪担忧,问了几次,苏清雪只是摇头。他见南轩许久不来看望自己,知他已生了疑心,心里不由得厌倦,初次规规矩矩的写了奏折,说要回竞州去。想到此举在南轩眼中多半是假意矫饰,又将那奏章揉成一团扔了。
苏清雪有时外出散心,一日又有形迹可疑之人同他搭话,想是谢百同不知南轩心中早已生疑。苏清雪心中冷笑,陪着那人将戏做了十足。那人要走时,苏清雪却将他拦下了,客客气气的道:「小哥回去时,替我问谢大将军安好。」 那人登时变了脸色,急急忙忙的走了。此后便再无人扰他。
晚间时候,碧衣照旧到书房来侍侯笔墨,见桌前日常搁着的那幅画儿没了,奇道:「公子喜欢的那幅画呢?」
苏清雪随手指了指墙角的一只纸团。
碧衣嗔道:「公子平常爱惜它爱惜得什么似的,碰都不让人碰一下,如今怎就这么糟蹋了。」忙要捡起来。
苏清雪摆手阻住了她,淡淡笑道:「这画画得虽好,终究年代不古,世人眼中看来,也值不了多少。」
碧衣蹲身将那画儿捡起来,一边细细展平了,道:「公子喜欢它,看着它心里高兴,那便是什么都比不了的,管它值不值得了许多。」
苏清雪微笑道:「我纵是再喜欢,也看不了几天了。早早将它毁了,也省得它落在睁眼瞎子手里受委屈。」
碧衣吓了一跳,抬头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禁不得吓,公子是知道的。」
苏清雪微微叹了一声,道:「陛下对我起了杀心,我怕是没几日好活了。」
碧衣身子一抖,看他脸色郑重抑郁,又想起他这些日来的异常,却仍是不敢相信,颤声道:「陛下不是真心待公子的么,纵是一时起了小小争执,哪里就到了杀之而后快的地步。」
苏清雪微微冷笑道:「真心,他是真心实意的拿我做铺路石、挡箭牌。我若不姓苏,不是苏大将军的儿子,他哪里会多看我一眼。」
碧衣听着,一时脸色渐渐白了。苏清雪又道:「他是做皇帝的人,纵然心里喜欢,又怎会这样百般体贴爱惜。你跟了我这些年,从来不觉他待我好得过分吗?」
碧衣呜咽道:「公子心里既然知道,又为何要回长安来……」
苏清雪轻轻摇头道:「我知道得太晚,早已经不能后悔了。」
碧衣哭道:「公子,你……」
苏清雪叹气道:「丫头,我托你最后一件事,你一定要做到。」
碧衣强打精神,抹了抹眼泪,道:「公子你说。」
苏清雪道:「我这里留有不少钱财,你好好照顾玦儿,这事决不能有半点差错。」他长叹一声,道,「丫头,我对不住你,竟然没能找人照顾你,要你一个弱女子做这样的事。」
碧衣扑在他脚边,嚎啕大哭。
※※※

四名内侍刚将几乎未动的晚膳撤下,便有宫人奉上一盏茶来,南轩只是不理会,斜倚灯下的软榻上,心不在焉的玩弄着一只青玉回首鸭,面上带了些倦怠之色。不多时,小九忙忙进了殿来,将一顶新制的貂禅冠呈给南轩,道:「陛下三日前吩咐下的新冠,现今已制好了。」南轩拿了过来,摩娑着冠侧嵌着的白玉蝉,想起苏清雪素日待自己的温顺乖巧,内中偏又带着几分清冷倔强,心中颇有些难舍之意。今日是苏清雪的生辰,两人本已说定由南轩替他主持加冠礼,不想如今竟弄到这步田地。
小九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小心的道:「臣奴这就教人准备加冠礼的一应器物,现下便请雪公子过来吗?」
南轩微微摇头,将那貂禅冠还到小九手中,道:「这事不急。召韩肖过来。」小九忙答应一声去了。
韩肖不久便进殿叩拜。南轩仍是斜在榻上,命他起身,道:「你同云阳侯共事过一些时候,依你看来,给他什么官职合适?」
韩肖欠身道:「此事只有陛下才能定夺,微臣不敢妄言。」
南轩微有些心烦意乱的拍了拍扶手,道:「朕要你说,你只管说就是了。」
韩肖道:「是。苏侯爷心思细密机变,无妇人之仁,在朝当是陛下的肱股之臣,在军中也应是良将。」他不知南轩的用意,又知道南轩对苏清雪极是宠溺,便只拣了好听的说。
南轩将头仰在卧榻的靠枕上,半晌淡淡道:「他私下与谢百同有些不明不白的来往,朕看着不喜欢,你去劝劝他。」
韩肖怔了一下,道:「陛下,微臣与苏侯爷素不熟稔,微臣之言,只怕苏侯爷不会……」他还未说完,便见一旁的内侍捧出一把玉壶、一只玉杯来。
南轩冷冷的道:「你拿着这些去劝他。」韩肖这才知道陛下对苏清雪起了杀意。韩肖从前便不喜苏清雪,如今更因自己妹妹入宫为妃,巴不得陛下疏远厌弃他,但眼见陛下如此狠心薄情,耳目又这般灵通,也不自禁的慑服。
夜云一片片的聚拢来,一点一点的遮掩着本就蒙昧的月亮。云阳侯府中极静,四下里一线灯光也无,府中众人都随着碧衣走了,只剩了苏清雪一个。苏清雪仍是在书房坐着,看着那方天枢砚出了一会儿神,便就着砚中的残墨兑了些茶水,又取了一支笔。纸张都已做了碧衣的陪嫁,他便找了一张画儿翻转过来。蘸了墨不知写些什么,一时写,一时停下来思量。半晌写完了,便将那画纸封在一只玲珑的白楠盒子里,仍旧放回书架上。忽然遥遥听见府门被推开的沉重声响。
苏清雪理齐了衣衫在书桌后坐着,看着韩肖带了人进来,微微一笑道:「韩大人这时辰才驾临,倒教我好等。」
韩肖初时见府中空无一人,本担心他暗地里得了消息,畏死逃了;如今松了一口气之外,听他说话,分明是知道陛下有心杀他的口气,又不由暗自惊讶。也不说话,抬手一挥,身后两名内侍便上前将两只精巧的酒器放下了。
苏清雪微微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的执起那酒壶,将玉杯倾满了。那玉杯极是精致美丽,雕作莲藕之形,杯身是一朵白玉莲花,下面连着双青荷叶杯托,杯柄是一对交缠的玉藕。幽微夜光中玉色柔美莹润,杯中甘醇滟滟,极是诱人。苏清雪低头望了那酒一会儿,玩味的笑了一下,一时看不出这是什么毒药。
韩肖道:「陛下问你还有何话说。」
苏清雪伸了修长苍白的手指端起玉莲藕杯,略想了想,道:「有劳韩大人回去上覆陛下,说我做了将近一年的云阳侯,却没等到领俸禄的那一日,心中实是委屈得很。他若还念几分故人之情,便拿出几个小钱替我置一口薄棺,送回竞州葬在我爹娘的坟旁。我死了也念他的恩德。」说罢微微一笑,举手将杯里的酒饮了。
夜云一片片的聚拢来,终于将月亮遮住了。夜色一下子浓重了几分。
南轩不久便下了朝回未央宫去,临近温室殿时,果然看见昨夜派去的两名内侍前来覆命。南轩命他们进殿,坐下取过宫女捧上的新茶啜了几口,沉声道:「事情都办好了吗?」
其中一名内侍忙道:「昨晚便安置妥当了,臣奴等不敢辱命,决没一点风声走漏出。」
南轩微微点头,淡然道:「那便好,此事若是泄漏出去一星半点,被朕听在耳朵里,你们也就不用活了。」两名内侍忙伏地连称「不敢」。
南轩又问道:「他说了什么话没有?」一名内侍便将苏清雪前夜的语言转述了。南轩一时默然,听他说得凄凉清冷,不觉有些心酸。
另一名内侍讨好道:「陛下只管放心,臣奴等一定尽心尽力的服侍苏侯爷。那地儿虽不是善地,臣奴决不会让苏侯爷受什么委屈。」
南轩冷道:「你这是怕知道的人少吗?」
那内侍连声道:「是、是,臣奴知错!」伏在地上不敢再多话。南轩挥手命他们退下了。
南轩自然知道自己安置苏清雪之处不是什么舒适安乐之地,也想过偷偷遣人照料他日常的起居饮食,却终于将这念头压下去了。风声泄露倒是其次,南轩虽对苏清雪有情,却不喜他有时过于放肆,如今暂时给他吃些苦头,日后也容易驾驭些。
苏清雪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他迷蒙的睁开眼来,除了周身略略有些酸痛不适,倒也不觉得什么,一时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他慢慢坐起身来,渐渐看清自己是在一间极残败破旧的房室中,室中除了半朽的一桌一床别无它物,那床上扔了一幅破被,苏清雪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看,只见那被面都已破损了大半,里面的棉絮都已破败结球。
苏清雪怔忪了半晌,推门出去,见房外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两扇朽门紧紧掩着,他上前推拉几下,却听到铁链哗啦声响,院门竟是被锁住的。他四处张望,见墙上彩漆房顶瓦片都已磨损的看不出原本样貌,一时也辨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苏清雪拍掉了手上沾着的许多尘土,慢慢在台阶上坐下了,也不知想些什么,只是枯坐在那处,看着天色慢慢的阴沉下去。深秋的冷风来来回回的在院中呼啸,苏清雪终于抵受不住,起身进房去。不想刚刚转过身时,忽听耳边响起一个女人声气,那声音极是凄厉,似是惨呼,又似是悲泣,竟是不像人声,一时连身上的寒毛也炸起来了。
苏清雪定了定神,缓缓转身去看,身后却并无他人,那女音仍是一声声的不绝传来。他侧耳细听,那声音似乎就在身旁不远处,但这小院中除了他明明便再无他人。正疑惑时,又有几个低低啜泣的声音幽幽掺了进来。苏清雪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忽然间醒悟过来,这鬼气阴森的地方便是冷宫!他一时气得发昏,颤着身子停在房门前,咬牙道:「南轩,你欺我太甚!」手下不觉用力,竟将那朽败的木门扯了下来。
苏清雪心中恼恨气极,晚间又极冷,一整夜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次日正午,有一名极老的内侍来给他送饭,不过是一碗冰冷的剩饭残羹,连水也没有一滴。那内侍放下缺了几个口的青花瓷碗便颤巍巍的走了,对苏清雪似是不闻不见。
苏清雪远远看了一眼那碗中的冷饭便只想呕吐,不愿再看第二眼。他知道日后再无别样食物充饥,咬牙拿了过来,闭着眼食不知味的吃了半碗,再也咽不下去,又将那碗放下了。强吃下去的东西胃中不住翻腾,在几次冲上咽喉来,都被他咬牙咽回去了。
天气一日日冷了,苏清雪看着地上的霜一日比一日结得重,他受不住寒气,试了许多次将那被自己弄坏的木门修起来,却只是不成,无奈之下,只得解了衣带将那门拴起来,却也暖和不了几分。夜里极是寒冷,被弃置在此的宫人又哭泣不休,苏清雪只得日间将被褥等物搬到小院中,晒着无甚暖意的太阳入睡。夜间便再也睡不着,有时躺在房内发呆,偶尔有略暖和些的时候,他便坐在院里看天,想起南轩的狠心绝情来,也只是淡然一笑。苏清雪初来时尚奇怪冷宫中的女子为何夜间不睡,却要整晚哭泣,这时才知道缘故,不由苦笑。
吃的东西仍是日日一碗冷饭,苏清雪只是不惯。天气格外冷的时候,食物中常带着冰碴,苏清雪自小没受过这份苦楚,竟渐渐落下病来,吃不几口便连连咳嗽,落下肚去直如吞冰咽雪,腹中疼得半日不敢动弹。时常宁愿饿着也不肯再吃。
苏清雪早知南轩不是真心相待,原就准备好了一死了之,不想却被发落在冷宫里日日受这活罪,不能不对南轩满心怨恨。他有时胡思乱想,想要勾引冷宫的女子相好,送给南轩一顶不大不小的绿帽戴戴。又想起南轩并未将后宫之人遣送到冷宫来,在这里的都是先朝宫人,只得作罢。
过不几日便入了腊月,已下过好几场大雪,苏清雪身上穿的仍是秋季的薄夹衫,几日来受尽了酷寒冽风之苦。院中尽是厚厚的积雪,日头也早已毫无暖意,苏清雪再不在院里睡觉,日夜裹着不成模样的破被蜷在床角,朝手上呵气取暖。口中气息比起他冰冷的手掌来,却也暖不了多少。
一日晚间,苏清雪闲极无聊的折了枯枝,在雪上书写从前记诵的诗文,忽听院门外锁钥响动,便见一名内侍迈着细步进来,身后两名小内侍抬了一张小桌放在苏清雪面前。苏清雪淡淡抬眼去看,见是一桌小宴,摆了八宝野鸭、莲蓬豆腐、天香鲍鱼、沙舟踏翠四道菜,另有一道是罐焖鱼唇,样样精致的布成悦目之形,热腾腾的散着香气。
那内侍端端正正的立在桌前,尖声道:「韩美人怀了龙胎,陛下心中极是欢喜,特下恩旨,后宫中有名份的各位娘娘,人人赐宴一桌,戴罪之人亦不例外!云阳侯望旨谢恩!」苏清雪只当没听见,自顾自的低着头一笔一划仔细写那句「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的末几字。
那内侍催促道:「苏侯爷,冷宫之人,不过各获赐寻常菜品两道,陛下心里甚是惦记侯爷,特赐了一桌御宴,与韩娘娘享用的一般无二。陛下着意吩咐了,令杂家瞧着苏侯爷吃完,一口也不许剩,侯爷这便请吧!」
苏清雪低了一双冷眼看着桌上菜肴,心念流转之间已明白了南轩刁钻为难的意思,心中不由冷笑,似笑非笑的瞥了那内侍一眼,略不在意的抬手将银筷拿了起来,挟了一口菜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他饥饿多时,那菜肴也并不甚多,不久便吃得一干二净。那内侍似是颇有些惊异,也不多话,令那两个小内侍抬了桌子走了。
苏清雪听见院门锁了,终于支援不住,一跤坐倒在雪地里,紧紧闭住了嘴巴。他只觉胃中翻江倒海,适才吃下去的东西一阵阵的上涌,只是用力压制。忽然想起那内侍「陛下心里甚是惦记侯爷,特赐了一桌御宴,与韩娘娘享用的一般无二」的话,胸口气血上冲,已是一口酸水倒涌入口,之后便再也压制不住。
苏清雪死命咬紧了牙关,将那食糜一点点的咽了回去,缓缓吁了一口气,沉沉的冷道:「苏清雪,南轩他这般情深意重的待你,你若将那些东西白白糟蹋了,怎对得起他这一番心意。」他口中说的狠决,颊上却悄悄的淌下泪来。那泪水滴进雪地里,将雪融了一半,冷了一半。
自那日南轩派人赐宴后,天气忽极寒冽的冷了下去,冷宫的房屋抵不得半点风寒,苏清雪冻得整日整的睡不着,只是裹着破被蜷在床角,几日下去,精神极是困顿疲乏。他日日昏昏沉沉的缩在床上,有时接连几日不吃不喝。此时送来的饮食早已是冰砣模样。
如此过了许多时候。一日夜半,风雪甚紧,小院的室内难得添了几分暖意,苏清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忽被鞭炮声惊了起来。他本不想理会,但那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个不绝,侧耳听去,不止宫城之内,长安城里的鞭炮声都极热闹的连成一片。苏清雪这才知道今日正是除夕。从前他在竞州守着爹娘的坟墓,只道已最是荒凉寂寞,但有碧衣相伴,倒也温馨。如今回了长安,却在冷宫中受这活罪。
苏清雪漫漫想起这些旧事来,也不知碧衣和南玦如今怎样,淡淡笑着坐了起来。他略一舒展身子,寒气便袭上全身来,一时冷得坐不住,便起身在房中跺着脚来回走动。冷风灌了满室,又将窗纸吹坏了许多。苏清雪无力再去修补房门,只想拿过那破被来盖着,挣扎了半晌,只是坐起身来倚在了床脚,便再无半点力气,身子一歪又昏迷过去。他身体久虚,外周寒气深中脏腑,是得了极重的风寒。几日下去,已是病得不省人事,整日昏昏沉沉的躺在地上。室中愈冷,他身子愈是滚烫,眼看便支撑不住了。
一日夜间,苏清雪忽然清醒过来,他不知怎么梦到了一年前回到长安的当夜,同南轩在一处的情形,初从那香软旖旎的梦境中回来,看着眼前这陌生破败的房室,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良久才想起一年来的种种事端,不由低低的惨笑了一声。
便在此时,忽听院门被人推开了,便有四五人匆匆进来。苏清雪懒得理会,闭了眼想装作不知,忽觉胸口一阵闷痛,忍不住伏了身子剧咳,只觉喉头丝丝发甜,看地上已多了点点暗血。苏清雪心中一片冰凉,想要重新躺下装睡时,已来不及了。
来人是五名内侍,当先一人手中捧了一卷圣旨,大声道:「陛下有旨,云阳侯跪接!」苏清雪头也不抬的仍是坐在那处,只是微微挪动着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那内侍怔了一怔,他适才便听到苏清雪在房中咳得厉害,又见他病得几乎不成模样,想了一想,便不再计较,展开圣旨朗声宣读道:「云阳侯苏清雪身为戴罪,囚系幽地,非但不思悔改,竟至当面忤君,罪本不赦,朕体念旧情,不忍诛戮,乃流徙岭南。云阳侯望旨谢恩!」
那内侍读完了,便将那道圣旨卷起来捧着,等苏清雪来接,但瞧他脸上淡淡的神色,一时不由得怀疑他听到自己宣读的旨意没有。那内侍正犹豫间,便见苏清雪抬手将那圣旨接过了,他刚松了口气,却见苏清雪慢慢将那黄绫子展开,一点点的将嘴角的血拭净了,随手便丢到一旁去。那传旨的内侍已是吓得傻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挥手命人将苏清雪带走。上前的两名内侍对苏清雪居然颇为客气,行走之间,扶持倒多过拖拽。
那几名内侍带了苏清雪正要出院门时,忽有一名宫女捧了一只盖碗进来,身后跟了两名精壮内侍。那宫女见院中另有他人,不由愣了一愣,随即脆声道:「陛下知道侯爷身子不适,特命人做了一碗甜汤,苏侯爷请用。」一边将瓷盖揭了,碗中冒出甜腻腻的香气来。
苏清雪冷眼看着,心知自己若不肯喝,那两名内侍便要动手强灌。当下淡淡的道:「苏清雪愧不敢领赐。你是披香殿的宫人吧,拿回去请韩美人留着补养身子便是。」
那宫女挑了挑眉毛,道:「陛下的赏赐,你敢不领?!」回头使了个眼色,一名内侍拿起那甜汤来,便要举步上前。苏清雪微咬了咬牙,他身子虽虚弱些,却也未将这三人看在眼里。
那传旨内侍忽开口道:「慢着,杂家便是刚从温室殿里传旨过来,如何不知陛下赐食之事?」
那宫女不慌不忙的笑道:「事有早晚,婢子还是瞧着公公奉旨出去的呢。公公不知婢子也奉了差事,那也不奇。」
那传旨内侍道:「陛下命杂家好好的将人带去,杂家也不敢出半点差错。你既说是奉旨来的,杂家正要去带他去覆命,你一同过去便是。」
那宫女仍是笑道:「那也好。」回身时偏无巧不巧的撞翻了那内侍手上的汤碗,笑道:「嗳哟,这可怎么好,婢子费了半日心思才做出这样的好汤来。公公见谅,婢子可得再做一碗去。」
那传旨内侍知她定是韩窈派来的,倒也不敢如何得罪,任她溜了。苏清雪道了一句「多谢」。那传旨内侍笑嘻嘻的道:「杂家不过是奉旨行事,苏侯爷何必客气。」说着便去前头领路,却并不带苏清雪往温室殿,远远的向金马门去了。
那几人带着苏清雪出了宫去,又穿了几道庄严森冷的门户,将苏清雪领进一间房屋在便去了,临去时随手将房门带上。苏清雪随意打量,见门窗都用毡毯严实的遮掩着,屋角处暖暖的置了一只火盆。苏清雪拉过一张椅子,在那火盆前坐下了,将双手罩在火盆上取暖,一边思量心事。
苏清雪正望着那火焰出神,思量如何从岭南逃回竞州,自此隐姓埋名过寻常日子,忽听房门呀的一声开了。苏清雪抬起头,便见碧衣扑了进来,跪在他脚下哭道:「公子!」不忘把一只厚实的蓝布印花包裹塞进他手里。苏清雪微微苦笑道:「你来了,玦儿好吗?」
碧衣哭道:「他很好,我给玦儿请了一位先生,他也肯用功写字。」
苏清雪点了点头,道:「那便好。」拿着那包裹,知道装了冬衣,他得罪了韩美人,她不遣人取自己性命必不会甘心,如今虽平平安安的在此,只怕明日不能活着出这长安城,这冬衣是用不上了,却不忍碧衣伤心,便拿在手中。
此时忽听门上传来几下轻敲,便听适才那传旨侍卫的声音道:「苏侯爷,时辰到了。该是苏侯爷上路的时候了。」
碧衣眼见几名公人拿了木枷镣铐等刑具推门进来,一样样的加在苏清雪身上,转了头去不忍再看。耳边却听一人喝道:「走吧!」
苏清雪随着那几人走出房去,下到台阶最底一层时,忽然回头道:「碧衣,好生照顾玦儿,日后他有报答你的时候!」
碧衣颤声道:「是!公子,你放心。」她看着苏清雪戴着刑具瘦削的背影渐渐远去不见,忽然觉得,苏清雪适才那眼神竟是大有深意。
※※※

那日两名解差押送着苏清雪离了长安,一路上对苏清雪颇为客气,见他病得厉害,行路时也不如何催迫,每在城镇打尖住宿时,居然肯给他花钱煎药。苏清雪离了那鬼气阴森的冷宫,心中本就舒快了许多,身子也便慢慢一日日的好了起来。一路餐风露宿的遥遥行去,到了岭南时,已是春暖花开了。
那两名解差将苏清雪带到流放犯人的服刑之处便去了。那主事小官将苏清雪的名字籍贯等记录造册,抬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开口道:「你这模样也不像能干重活的,到工坊里磨砚石去吧。来人,带他过去。」当下便有一人带了苏清雪到工坊去。
那工坊中阴暗潮湿,约有二十余人各自坐在一堆堆石材前,叮叮当当的凿磨砚石。那人将苏清雪领到一堆石材前,命他拿了一张草垫坐下,又有人递过锤子凿子等工具来,教他如何将石头打磨成砚石之形。
这活计甚是简单,只需打磨出砚台的大致轮廓便可,精细的边角花纹须另送到京城里细细研磨。苏清雪心思灵巧,手自然也不笨,试着磨制了几块砚材便已做的得心应手。平日时时有监工之人到工坊中巡查,略见错处便鞭打呵斥,却从未为难过苏清雪。
过了十余日,苏清雪同其他犯人渐渐熟络起来,那些人知他读过书,常有人托他代写家信。那主事小官也颇识得几个字,平日同苏清雪也谈得来,曾有一次问起他为何被发配到这等荒凉之地来。苏清雪想了一想,说是随意乱走时不慎撞见了一位大家女眷。那主事小官大是奇怪,挠着头说道这顶多算是风流罪过,怎就弄到这里来。苏清雪笑笑不语。那小官只道那女眷的丈夫定是小肚鸡肠却又财多势大之人,硬是为了这些末小事坑害苏清雪,怕勾起他的伤心事,也便不再多问。
如此几月过去,日子虽劳累枯燥些,苏清雪只觉比从前在冷宫时自在舒心,他的脸色却不知为何比从前枯黄憔悴了许多。苏清雪时时想逃回竞州去,这里看管虽不甚严,但四周极少有人居住,无水无粮无钱,他又不识得路途,纵能逃出去,只怕也回不了竞州。苏清雪反覆思量了许久,终于将这念头暂时搁置起来。
一日在工坊做工时,苏清雪正将清水洒在石面上,细细磨出砚池的凹槽来,忽见池壁上一点金星微微闪烁。苏清雪怔了一怔,匆匆将水擦净了,石上水迹一干,那金星果然不见了。旁边之人看见,喜道:「苏兄弟真有福气,竟能遇上这种奇石!这块砚石定能送进宫去做贡品了。」又同苏清雪絮絮的说起这里早年曾出过一块带有北斗状七星的砚石来。
苏清雪一时怔住,记起从前石渠阁里那方天枢砚来,不想竟是这里出产的。那天枢砚后被南轩拿来同自己换了绿石砚,也不知如今流落何处了。他不知怎地又想起韩窈来,自己还在长安时,韩窈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现今腹中的皇子该是已落地了。苏清雪心里微微酸楚,只是低头用心打磨那砚石。
一日早晨,苏清雪正要进工坊做工时,忽然远远看见许多人吵吵嚷嚷的聚在主事小官的文书房前,不知出了什么事,工坊里也已空无一人。苏清雪过去问一个相熟之人道:「这是怎么了?」
那人道:「听说北边打起仗来了,要召流配的犯人到军前服役,说是战事了结便可获释回乡。」
苏清雪心中一动,看周围之人的神色,都是满脸的又是企盼又是犹豫。耳边便听那主事小官叫道:「还有没有?若是没有,可要强行征派了!赵大纲!徐山!」被点到名字的两人半情半愿的站到一旁去。
那人摇头道:「我在这里待了七年,做梦都想早早离开这鬼地方,可要是去了军前,就算只是做些杂活,那不也是明摆的死路一条吗?」
苏清雪不及答他,分开众人进了房内,道:「劳烦大人将我的名字记上。」
那主事小官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道:「苏清雪,这可不是好玩的,你不要命了吗?」
苏清雪也不多解释,只笑笑道:「日日在这里做琐碎工夫,倒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干脆些。」
那主事小官心知劝不住他,嘟嘟囔囔的道:「当真是年轻气盛,连命都不顾……」一边抱怨着将苏清雪的名字写上了。第二日便有小吏带了苏清雪等人赶往军前去。
苏清雪走后两月有余,朝廷忽然传出消息,说是韩美人诞下一子,陛下感于上苍之德,特下恩旨,大赦天下。流放岭南之人自然也全数赦回,丞相署中另有给钧令那主事小官,命他回京述职后,改往洛阳为官。那主事小官欢天喜地的收拾了行装回京,想起苏清雪来,又不由得摇头叹息。
那主事小官到了长安后,便只是在官驿中住着。他生性胆小慎微,知道京中多有权贵,生怕走在街上时不慎踩了哪位贵人的脚,整日连门也不敢出,只是等着丞相署的委职文书。如此三五日过去,一日晚间,忽有两名内侍召他入宫觐见陛下。那主事小官登时懵了,他自知人微职轻,便是丞相署中小小的丞相史召他问话都已是恩赐,如今陛下不知为何竟要亲自传见自己,一时之间,只吓得要死过去。
耳中听那两名内侍催迫甚急,那主事小官昏头涨脑的换了官服,跟了两人进宫去,也不知怎么就跪在了清凉殿的御案前。他哆哆嗦嗦的自报姓名,却只是「臣……臣……」了半日,也未说出第二个字来。
南轩见他惶怕到如此地步,不由好笑,开口道:「罢了。你管理的犯人各自的去向,你都知道吗?」
那主事小官听陛下问话,脑中这才略觉清楚了些,忙道:「是,臣都知道,这些都有记录在册。」
南轩「嗯」了一声,道:「那册子在何处?拿给朕看。」那主事小官恰好将那册子同其他一些重要文书藏在袖袋里,此时急忙从袖中取了出来,交给一旁的内侍呈了上去,仍旧低了头跪伏着。耳中听得陛下匆匆将那册子翻阅一遍,又回头细看了一遍。
南轩未找到苏清雪的名字,心中又是奇怪又是不悦,道:「所有人都在这上面?」
那主事小官道:「是,都在这里。」听陛下的语声似是阴沉了几分,不由哆嗦了一下。
南轩「哼」了一声,道:「有个叫做苏清雪的,你该是知道的吧?怎地这册子上未见他的名字?」
那主事小官一时愣住,不知陛下怎会问起苏清雪,听语气竟似是颇为关怀。又忽然想起苏清雪曾说起自己是因不慎撞见了大家女眷才被发配到此,难道竟是宫里的娘娘,但若果真如此,杀头也够了,陛下又怎会关怀于他?那主事小官脑中一时只是糊涂。
南轩冷道:「朕问你话,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主事小官回过神来,抖抖索索的磕了一个头,道:「启……启禀陛下,军前曾有人去岭南征召犯人服役,苏清雪便是其中之人,因此赦免的犯人中没有他的名字。」
南轩微微愣了一下,沉声道:「罢了,你下去吧。」那主事小官急忙磕头退下了。
南轩看那小官渐渐远了,狠狠一拳捶在案上,压低了声音恨道:「好,好,好得很,你只管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也莫要再回长安来!」见搁在案缘的绿石砚被自己适才一拳震得就要跌落下去,忙将它向自己身边挪了挪,对着那砚石微微怔忪了半晌,仍旧拿起适才搁下的那份战报来看。
南轩这几日来实是被同秋庭的战事纠缠得头痛。今春时候,秋庭小皇子重塞鸿击败了太子,夺了秋庭国主的位子。那重塞鸿素不好战,将朝政整顿一番后,即便遣了使者到军中议和。谢百同将此事奏告南轩,南轩自然也派了使者到军前去,又暗暗命令那使者,若和谈成功,便命已在军前任监军的韩肖慢慢将谢百同的军权收到自己手中。
谁知南轩所派的使者还在路上时,重塞鸿忽然将秋庭使者全数撤回,这倒也罢了,他竟又莫明其妙的历数结绿侵占疆土、烧杀掳掠等几大罪状,率了大军御驾亲征。领兵的将帅虽是太子旧日的东宫侍卫总管凤霜歌,一应军权却全数握在重塞鸿手中。
这中间又尤有一桩奇异处。两国宣战已有三月之久,兵戎相见也不下几十次,但秋庭来袭之兵从无一次逾千人,且次次即来即走。谢百同熟知秋庭的作战习性,清楚秋庭此举无甚战意,又觉此役战得糊涂,便不愿挑起事端,次次只派遣小队兵将略作抵挡。数月下来,双方偶有兵士受伤,却均是无一人阵亡。南轩并不惧交战,至多是迟些对谢百同下手罢了,但秋庭这般不明不白的开战,打得又粘腻拖延,才最是可疑。南轩合上那战报思虑了半晌,仍是毫无头绪,只得将那战报扔下了。
那日苏清雪等人离了岭南,不过月余便匆匆赶到了军前,由那小吏安排着日日做些劈柴烧水的杂役。过了几日,忽然来了一名小官,要征选一两名犯人到不远一个小镇上做守卫。那镇子虽离军前远些,居民也不在少数,但镇中贮藏了许多军粮武器,两国交兵之时素多争夺,极是危险,除苏清雪之外,无一人情愿前去。那小官虽嫌苏清雪生得瘦弱,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带了他回镇上,令人给他安排巡查的差事。
一日正午时,苏清雪正在营帐内热着粥菜,拿了一双毛竹筷慢慢搅动。与苏清雪同住之人刚换了岗回来,见他正在准备午饭,笑道:「苏兄弟要吃饭了吗?我回来得真是时候。」又奇怪道:「如今天气酷暑难当,苏兄弟还热它作什么?」
苏清雪抬头笑道:「我从前深冬时吃了几次冷饭,伤了胃气,以后再也吃不得稍凉些的食物。孙大哥一起吃吗?」
那人名唤孙衡,虽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守卫,见识却颇有不凡之处。笑道:「甚好,多谢苏兄弟。」另拿一副碗筷盛了饭菜坐下。他嫌这粥太热,便只是大口吃菜,两人边吃边聊,苏清雪问起他为何入伍,孙衡爽朗笑道:「不瞒苏兄弟,愚兄狂妄,也是这个想头。好男儿只当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在这里混日子,算得了什么。」
苏清雪微笑道:「孙大哥有这志气,日后定能出人头地。」
孙衡笑道:「借苏兄弟吉言。」
两人说了半晌,粥菜早已凉了,孙衡便不多说,低头大口吃饭。苏清雪却觉得过凉了些,微皱着眉将筷子放下了。
第二日正轮到苏清雪巡查,这小镇从前是两国商人贸易之处,如今虽已开战,但只打得温吞水一般,因此买卖交易之人只比平日略少一些罢了。苏清雪正随队在街上行走,忽然一眼瞥见两名客商打扮的秋庭人,那两人的衣饰举动也无甚特别之处,也不知为何,苏清雪只是觉得怪异。他边走边思量,忽然心中一凛,匆匆寻了一处地方借了纸笔写了几行字,便到城门处来回走动。
到晌午时,那两人果然走近城门来,想要出城。苏清雪眼波微微闪动,上前道:「两位稍候片刻。」
其中一人转过头来,满脸戒备的道:「做什么?」
另一人暗暗拉了拉他袖子,陪笑道:「军爷有何见教?」
苏清雪笑了一笑,道:「岂敢。只不过我见二位是异国人,行动语言只怕有些不便。两位看看这个,或许有些好处。」一边将那折起的纸张递了过去。
那人接了过来,拱手道:「多谢多谢。」与同伴匆匆出城去了。苏清雪只是暗笑,却又不自觉的微微皱了皱眉。
天色渐晚,暖融融的夕阳遥遥垂在天际,映得荒草黄沙一色绯红。那两人向北缓缓行去,前方已看得见缀连无际的秋庭营帐。其中那年长些的慢慢停下步子,道:「陛下,您今日之举,实在太过危险,那里终究是敌国之地。今后莫再这样任性了。」
那年轻些的也站住了,赌气一般不肯看他,道:「我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凤霜歌,朕的行动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这两人竟然便是秋庭国主重塞鸿与大将凤霜歌。
凤霜歌低叹了一声,道:「陛下,如今国中内乱初平不久,正须休养生息,你又何苦为了些微末事大动刀兵。两国将士黎民何辜,竟要为了你我之间的小小争执流血吗?早知如此,我……」
重塞鸿猛然转过了身来,恼怒道:「早知如此,你便怎么样?!」
凤霜歌面色微微苍白,道:「早知如此,我不如以身殉主。如今对旧主不能尽忠,事新君又引出这等天大的祸事来,我这等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陛下可到民间走走,哪里不是十室九空、孤儿寡母相对哀泣!」
重塞鸿气得哆嗦,道:「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愿留在我身边……」忽然紧紧抓住凤霜歌的肩膀,一字一字的道:「霜歌,你清楚我什么非打这场仗不可,我就是要你知道,我样样都比大哥强得多!你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凤霜歌眼光霍然一跳,道:「陛下既然见责,凤霜歌情愿以死谢罪,求陛下退兵!」
重塞鸿大怒道:「你放屁!」瞪着眼看他,一时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凤霜歌同他对视片刻,忽然翻腕将腰间短剑拔了出来。重塞鸿的气焰立时矮了三分,惊道:「霜歌,你……你要做什么?」便要去抢他手中短剑。
凤霜歌挥剑将左手小指斩了下来,冷声道:「苍天为证,凤霜歌今日断指明誓:两国此番交战,皆因凤霜歌一人而起,我秋庭若有一人战死,凤霜歌必以身殉之!」
重塞鸿一时愣住,又痛又怒的道:「你敢!」
凤霜歌冷道:「我有什么不敢?我只怕到时无颜对我秋庭子民的累累白骨,不敢活!」
重塞鸿气得说不出话来,忽然看见凤霜歌的断指处还滴着血,急忙撕下衣襟,沉着脸上前给他包扎。凤霜歌心中恨极,一拳将他打倒在地。重塞鸿翻身站了起来,居然并不生气,想起从前两人初见时,凤霜歌尚不知自己的皇子身份,也是这么将自己一拳打倒。仍是拿撕下的衣襟替他包扎了伤处,低声道:「那个结绿卫兵写的什么鬼东西,拿出来看看。」他性子素来强硬,死不认错,这话已是服软告饶。
凤霜歌拿出苏清雪给的纸张展开看了,脸色忽地一变。重塞鸿奇道:「怎么?」将那纸从凤霜歌手中抽出来,看那上面极清隽的写了两行字:凤楼十二重,霜歌落塞鸿。重塞鸿也不禁变了脸色,这诗句里暗扣了他二人姓名,显是自己的身份竟被那小小的守卫看穿了。
凤霜歌冷道:「哈哈,好!连年号还未及更换的秋庭皇帝今日差点死在一个小小士兵手里!你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重塞鸿怔了半晌,忽然扬了扬那纸张,咬牙道:「霜歌,只待除了此人,我立即下旨退兵!」
那日苏清雪直到半夜才值夜回来。他进了营帐,却不急着睡下,悄悄走到孙衡床前,轻唤道:「孙大哥,孙大哥。」
孙衡睡得本就不沉,此时揉揉眼睛翻身坐起,道:「苏兄弟有什么事?」
苏清雪低声笑道:「孙大哥从前说过不甘在此平庸度日的话,是认真的吗?」
孙衡奇道:「自然是真的,苏兄弟有什么法子不成?」
苏清雪微微点头,低声道:「五日之后是我值夜,孙大哥悄悄约几十名弟兄藏在城门周围,到时自然见分晓。」
孙衡心中愈奇,道:「苏兄弟,你这是……」
苏清雪低笑道:「孙大哥不必多问。到时若无战功可立,我请孙大哥喝酒赔罪。」
孙衡一时不明所以,又想试试何妨,便答允下来。
一日之后,重塞鸿派去的探子便将苏清雪的姓名职位等仔仔细细打听出来。重塞鸿听了回报,便命那探子退下了,又觉这名字颇有几分熟悉,向凤霜歌问道:「霜歌,你记不记得苏清雪是什么人?」
凤霜歌略略一想,道:「苏清雪?那是结绿当年的大将军苏虹的儿子,如今的云阳侯,只不过……」
重塞鸿眼光闪了一闪,不待听完便道:「他怎会在那里做个小小的卫兵?」
凤霜歌道:「听说他半年之前便已死了,也不知为何,好好的便被结绿皇帝赐死了。」
重塞鸿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那人不过是与他同名罢了。」又讨好道:「霜歌,南人从来都是狡黠薄情,一句话也信不得的,你说是不是。」他说这话,便是因为从前的太子有一半结绿血统。忽见凤霜歌手上犹自扎着绷带,不由一阵脸红,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凤霜歌低头看了一眼,道:「不妨事。」又拿过苏清雪所写的两行诗句看了看,沉吟道:「我曾见过苏清雪的字,倒确是有几分相像……」
重塞鸿将那纸张揉成一团扔了,重重哼了一声,道:「不管是不是,留着总是祸害!」便扬声道:「来人!」
四日之后的夜半,正是月圆之时,皓月当空,夜凉如水,一队秋庭骑兵悄悄驰近那小镇来,果然见城门旁守着一人,却倚在城门边垂头坐着,似是正在偷懒打盹。
为首之人悄悄打了个手势,那队骑兵便包抄上去,旋风一般从那守卫身旁驰过去,最末一人临去时疾手拔出腰刀,寒光一闪,已将那守卫的头颅斩了下来。他一刀下去,只觉手下的感觉极是怪异,定睛看去,那「守卫」竟是稻草做的假人!
那兵士正惊疑间,忽觉身下坐骑猛地软倒,人也被掀翻在地,他心知不好,还未及爬起来时,便觉一柄冰凉的弯刀架在了自己颈上。那兵士心下沮丧之极,只得任人押走了,抬头去看同伴时,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结绿士兵擒住了。所乘马匹俱是颈上中箭,犹自躺在地上极痛楚的挣扎。一名结绿士兵正挨个将受伤的马匹杀死。
孙衡一时惊喜难抑,押着一名秋庭兵士回城,一边向苏清雪道:「苏兄弟真是好箭法!从前练过的吧?」
苏清雪点头,微笑道:「在家时闲来无事便随意玩玩。」他从前唯读过兵书,从未上过战场,这次战果虽小,却也是初战告捷,心中也不自禁的欢喜。孙衡听他答话,不由微微一怔,心道平常人家难道有闲来练箭的么,又想起他素日的行动举止不似小门小户出身,心下止不住生疑。
孙衡又想起一事,问道:「苏兄弟怎知道今夜必有人来袭?」
苏清雪笑了一笑,漫漫道:「前几日我巡查时发现了两个探子,当时暗暗点破了他们身份。他们事后醒悟过来,定然想要除了我,以绝后患。」
孙衡奇道:「既然如此,苏兄弟怎不当时便拿下他们。」
苏清雪摇头,道:「拿不得,若是拿了,这战乱只怕永无停息之日了。」
孙衡心下又是一凛,正要问他时,却已到了镇上那小官的居处。
那小官刚从睡梦之中起来,听孙衡回禀竟有秋庭小股骑兵来袭,剩余的七分睡意登时吓得踪影全无,只是慌乱道:「敌人来袭,这、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来人,立即禀报谢大将军!骑快马去!」
孙衡心中颇有几分不屑,道:「大人,这等小事也要禀报谢大将军?」
那小官强作镇定道:「那是自然,今夜虽不过只是十余人,焉知不是为了日后大举进攻作前哨。那可难说得很、难说得很……」
苏清雪插口道:「大人说得不错。未雨绸缪,总是不错的。」
孙衡听苏清雪开口,便不再多言。
当下便有几名小吏骑了马到营中报讯,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便即回来,同来的还有一名谢百同所派的将官。那小官见了来人,急忙上前打躬作揖,连声道:「下官见过彭将军!」孙衡认出来人竟是谢百同身边的军议校尉彭宏,心中不由吃惊,此人平日参赞军务,素来极受大将军器重,这些许小事怎值得他亲自前来。
彭宏进了房来,同那小官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将房中诸人扫视了一遍,问道:「哪个是苏清雪?」
苏清雪上前一步,道:「我便是。」
彭宏似是微微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点头道:「都随我来吧。」便令那几名小吏备了十几匹马,带了苏清雪等人与秋庭俘虏疾速驰往军中去。
不久到了军中,彭宏将苏清雪等人带进谢百同的大帐中,抱拳行礼道:「大将军,人都带到了。」孙衡诸人急忙跪拜见礼。苏清雪随着他们跪下,他心中早料定有这同谢百同相见的一日,早已想好了应对之法,也不如何畏惧。
谢百同正在大帐正中的座椅上坐着,盯着舆地图只是沉吟,指节一边轻轻敲打着桌案,听见彭宏回报,微有些不耐的抬起头来,扫了一眼诸人,眼光也并不在苏清雪身上停留,淡淡开口问道:「孙衡是谁?」
孙衡抱拳道:「小人在此。」
谢百同点了点头,微笑道:「这次你的功劳很大,好得很。」
孙衡一时有些糊涂,这事分明全是苏清雪的主意,大将军怎么安到自己身上来了,正要说话时,谢百同却不待他多做解释,问道:「你今后还要回镇上去吗?」
孙衡道:「我等情愿在军中为国效力!」
谢百同点了点头,道:「甚好,彭校尉,此事由你去安排便是。」
彭宏应了一声「是」,知道谢百同的意思,便低声吩咐孙衡等人随他退下。孙衡心中欢喜之极,随着彭宏出了大帐,也未在意苏清雪竟未一同出来。
谢百同看着那些人出了大帐,起身缓缓踱了几步,也不看苏清雪,冷淡的道:「苏侯爷请起,你虽是流放征配至此,封号却未削去,我可不敢受你的礼。」苏清雪立起身来,淡淡笑道:「刑余之人,大将军何必如此客气。」
谢百同霍地转过身来看他,咬牙道:「你竟然还敢来见我,我佩服得很!」
苏清雪淡淡道:「我为什么不敢?我又没亏欠你什么。倒是大将军设的好圈套,当真是高明之极,我今日如此模样,全要拜谢大将军。」
谢百同冷道:「你想未想过,我为什么要设计你。」
苏清雪看了看他,忽然淡淡一笑,道:「既然大将军将这陈年旧帐翻出来了,我也提几句,我又为什么要设法将那清雪剑送到谢叔叔眼前来?」谢百同一时语塞,当年之事,确是自己父亲对苏家不起,苏清雪此举并不为过;可若说要自己忍下此事,那却是万万不能。
苏清雪道:「我自己也做下了这等事,情同理同,自然不会怪大将军不讲道理,只盼大将军也莫再难为我。」
谢百同略一思量,沉声道:「那你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苏清雪点头道:「不错。我原本要说的是,大将军若是恨我至极,现下便令人一刀杀了我;若能不计前嫌,我愿在军中略尽绵薄之力。」
谢百同点了点头,低声道:「此事要细细论起,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楚,到此为止便是了。」便将苏清雪带到地图前,又道:「清雪,你也不必『大将军』『大将军』的叫我。」
苏清雪笑了一笑,也不看地图,只道:「白头,你觉不觉得这仗打得不明不白。」
谢百同点头道:「我一开始便隐隐觉了出来,因此也不敢如何认真对敌。」
苏清雪沉吟道:「据我想……」他话未说完,忽听帐外卫兵大声道:「韩大人到!」
谢百同皱了皱眉,道:「他来做什么。」韩肖自来军中,除了干预军务,事事掣肘,几乎什么正经事也未做过,谢百同对韩肖早是厌恶之极,他不敢放手同秋庭一战,也有小半便是为了这韩肖。谢百同本不想理会他,却碍于他天子亲遣的监军身分,不得不起身迎接,道:「韩大人进来可好?不知来此所为何事。」
韩肖略略还了一礼,也不如何理会谢百同,牢牢盯住了苏清雪,冷笑道:「苏侯爷果然在此。你此时是戴罪之身,见了本官却不行礼,这是何道理?」
苏清雪微微笑道:「韩大人此言差矣。我虽是流放征配至此,封号却未削去,细细论来,韩大人倒该先给我行礼才是。韩大人既说我是戴罪之身,执平礼便是了。」当下便作了一揖。谢百同听他照搬了自己适才的言语,肚中几乎笑死,脸上却丝毫也不露出,好整以暇的站在一旁。
韩肖气得咬牙,厉声道:「苏清雪,你还敢胡言乱语的狡辩!你如今不过是个流放的犯人,这中军大帐岂是你能来的地方,来人!将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苏清雪冷笑道:「韩大人,容我多言几句,你是监军,不是将军,不觉得自己有些多事了吗?擅权越职,在朝廷中也不是轻罪,何况在军中。这中军大帐,是大将军命人传我进来的,韩大人是怎么进的?擅闯帅帐,又该当什么刑罚?」
韩肖怒道:「你……你是什么身份,说话竟敢这般无礼!谢将军,你也太过纵容他!」
苏清雪还未说话,谢百同淡淡的插言道:「是我管教下属不力,韩大人嫌他身分低贱,也便不必同他计较了。日后我自当命他向韩大人赔罪。」话中的逐客之意已极是明显。韩肖自不能再赖着不走,气冲冲的去了。
谢百同与苏清雪相视一笑,笑道:「这人真是扫兴——罢了,清雪继续说。」
苏清雪点了点头,道:「我来这里已经不少时候,留神打听了一些消息,听说开战之前,边境上连小小的争执磨擦也没有,重塞鸿也不是暴躁好战之人,其中定有内情。只怕打与不打,重塞鸿自己心中也未必清楚。」
谢百同点头道:「不错,我也是为了这个不敢认真应对,怕激起他的火来。只是若这么一味僵持下去,单单粮草钱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你有什么法子能将他打退吗?」
苏清雪摇头道:「我是初次到军前来,于行军打仗之事一概不懂,纵是你肯放手让我带兵,我也不敢轻忽了数千人的性命。」
谢百同微微怔住,道:「你不懂,还来找我做什么?」
苏清雪微微笑道:「我不懂,未必便没用。重塞鸿如今不杀我必不甘心,你拿我做饵诱他,他多半便能上钩。」
谢百同一怔,奇道:「你怎生得罪了他吗?他这般恨你。」
苏清雪便将如何在小镇上遇见重、凤二人之事说了一遍。
谢百同沉吟道:「原来他派人杀你,就是为了此事……」忽然另想起一事,道:「你那时怎不叫人将他们拿住?如今另要想方设法的……」他话未说完便明白了苏清雪的用意,秋庭人性情素来刚烈,若在沙场上光明磊落的战败了,那便心服口服,决不会再生事端;若是偷偷摸摸的捉了他们,此后两国之间,战乱怕是再无穷尽了。
谢百同一时沉吟不决,道:「这法子只怕太险。他不上当,那也罢了;若你被他捉住了,我怎么对得住……」
苏清雪微微摇头道:「若能将重塞鸿困住,再派人同凤霜歌议和,软硬兼施,这场战祸或能消弥。若不然,这般僵持下去,总有不可收拾的一日,到了那时,我多半也逃不出性命来。」
谢百同心知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沉吟道:「这样说来,也有几分道理。我再想想。」心中却已有八分赞同了苏清雪的主意。
苏清雪微笑道:「这样我便回去了。你若想好了,派人传我便是。」
谢百同阻住他道:「清雪别走。韩肖心中极恨你,你离得远了,只怕会被他暗中算计。我令人收拾出一座营帐来,你便住在左近就是。」苏清雪点头,谢百同自命人替他安排住处。
※※※

天色向晚,碧琉璃檐下淅淅沥沥的滴起暮雨来,南轩持了一杯酒在清凉殿的偏室里坐着,一名新进宫的充仪捧着玉壶在一旁劝酒。南轩却一直无情无绪,将那酒杯放下了,漫漫将那充仪鬓上簪着的贴翠华胜抽了下来,拿在手中随意把玩。
那充仪见南轩神色始终是不阴不晴,也不敢随意说话,只柔声道:「陛下,臣妾替您按摩好吗?」
南轩不语,半晌摇了摇头,漫声道:「惠儿,你还未进宫时,心中喜欢过什么人吗?」
那充仪手中玉壶几乎惊落,怯怯道:「臣妾自幼生长深闺,除了亲族长辈,从未见过男子。陛下……」
南轩微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你别怕。」
那充仪再不敢说话。南轩想起苏清雪在时,从未遮遮掩掩的同自己说过话,这时才知道有人可诉真心的好处,一时只是闷闷不语。
那充仪正战战兢兢的揣测南轩心思时,忽有一名内侍匆匆进来,跪拜道:「陛下,军前八百里加急送来韩大人的奏折。」南轩精神微振,道:「呈上来。」那内侍忙从袖中取了那奏折呈上。
南轩细细看了,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之极,将那奏折狠狠撕了个粉碎,在殿中大步踱来踱去,忽又猛地立住了,狠狠的道:「告诉韩肖,让他老老实实的干好差事,再这么整日思量着寻别人的岔子,朕决饶不了他!」也不顾正下着雨,甩袖出了殿去。那充仪一时呆住了,眼泪在眶中打了几转,便要滴下来。那内侍只愣了一会儿,便急忙去命人将陛下的口谕传给韩大人。
过了十余日,秋庭派在结绿营中的探子照例回报了一些敌方军情上来。其中一件,便是谢大将军新任用了一个名叫苏清雪的参军,日日相对谈笑,同案饮食,待他与其余将领大不相同。重塞鸿听了,认定了苏清雪便是那云阳侯,乔装改扮了同自己为难,心里怒极恨极,恨不能将他一寸寸的剁碎了喂马。凤霜歌知道重塞鸿的脾气,心知如今之事必不能善罢甘休,不由暗暗发愁。重塞鸿顾忌着凤霜歌前些日所立之誓,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留意有无机会将苏清雪一举杀死。
午后时候,谢百同正与苏清雪在大帐中商议诱捕重塞鸿的路线细节。谢百同思量了半晌,轻轻敲了敲舆地图上的一处山谷,道:「就是这里了?」
苏清雪微微点头,漫漫道:「我不甚懂这些,你定就是了。」
谢百同道:「那么我命彭宏陪你前去,他自入伍便在我身边做亲兵,经验极富足,定能保护你周全。」一边说着,将那舆地图仔细卷起来。
彭宏此时恰好进帐回禀军务,听见两人笑声,凑趣道:「大将军得了什么好消息,让末将也高兴高兴。」
谢百同却止了笑,将舆地图拿出来递了给他,道:「你来得正好,把这个拿回去细细看一遍,不明白的便来问我。今晚送回来,决不能让别人看到。」
彭宏知道战事就在眼前,心中一凛,双手接过地图,简略几句将事情回禀了便即退下。
苏清雪看着彭宏出去,淡淡的道:「我想起一件事,日后或许须你替我办一办。」
谢百同郑重道:「你说,我必定替你做到。」
苏清雪淡淡笑道:「若我死在了重塞鸿手里,请你将我的尸骨送回竞州去,埋在我爹娘的坟旁。」
谢百同皱一皱眉,道:「好好的,说这种话做什么。」
苏清雪微微笑道:「生死有命,又何必忌讳。你可莫要将这事忘了。」
谢百同踌躇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你放心便是。」却不忍说出一定送他灵柩回乡的话。看看天色已晚,便令人送了晚饭上来。
又过了几日,秋庭骑兵照例过来寻衅。谢百同听到下属回报时,苏清雪正在一旁,笑道:「该我出去了吧?」
谢百同点头,知他之前从未上过沙场,心中颇有些不舍,却只是命人替苏清雪牵马来。那白马立在帐前,极温顺的望着苏清雪,在他颈边嗅个不住。
苏清雪想起它便是自己在上林苑时骑过的浮云,轻轻梳理它长长的雪白鬃毛,微笑道:「难得你还记得我。」
谢百同送他出帐,将一柄利剑递给他,道:「万事小心。」
苏清雪微笑点头,跃上马去。彭宏早已在一旁候着了,见谢百同再无别话,便下令出阵迎敌,率领手下兵士驰出军营,一边抽出了剑来,在苏清雪身旁驱驰护卫。
远远看见大队秋庭人马自荒原上驰骋过来,彭宏迎风勒住了马,抬手止住身后兵士,细细观察敌军情状,忽道:「苏侯爷,您看,此次出战的秋庭兵将与往常不同,兵器铠甲都比从前所见的精良许多。中间那将领……看那衣甲……是重塞鸿!」
苏清雪微微笑道:「是吗?好极了,看来这计策今日多半用得上。」
彭宏道:「是!」他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握着马缰的手微微汗出。
彭宏看得果然不错,中间那鲜衣亮甲之人正是重塞鸿,他瞒了凤霜歌偷偷亲自出阵,便是想要将苏清雪杀之而后快。重塞鸿远远看到苏清雪身着的参军服色,也不管尚未看清脸面,便催马疾驰过来。他部下的兵将急忙催马追赶,却始终是差着一段距离。
重塞鸿驰到近前,死死盯住了苏清雪,咬牙道:「果然是你!」当头便是一剑。
苏清雪抬剑架开,反手刺他胁下,笑道:「陛下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
重塞鸿冷笑道:「你想让我消气,今日死在这里便是。」说罢又是几剑。两人手下的兵士都各自得了命令,只是虚张声势的挡挡架架。有时四目相对,竟不约而同的面露笑容。这般打法,自开天辟地以来,只怕是破题第一遭。
重塞鸿对苏清雪却没这般手下留情,剑剑都是要取他性命。苏清雪本就不擅剑术,勉强招架了几招,终于被重塞鸿将剑打落了。重塞鸿咬着牙笑道:「苏清雪,你乖乖就死,我留你一个全尸!」一剑径取他咽喉。
彭宏一直在一旁紧盯着两人打斗,此时急忙纵马上前将这一剑架开,叫道:「侯爷快走!」苏清雪调转马头往大营疾驰而去。
重塞鸿几剑逼退了彭宏,叫道:「苏清雪,你跑不了!」催马紧追。
秋庭将领知道重塞鸿的心思,指挥手下兵士连连堵截。苏清雪的骑术可比剑术好得多,在两军之中灵巧之极的左右闪避,秋庭骑兵围困不住他,苏清雪却也逃不回营中去。重塞鸿在后面紧追不舍,有时见苏清雪举袖擦拭额上汗水,心中痛快之极。
彭宏在一旁看着,见戏已做了七八分,便赶上去与苏清雪并骑而驰,低声道:「侯爷,差不多了,走吧!」
苏清雪一直留意着身周情状,见多数敌军都已被牵扯到东南来,便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猛地调转马头,从西北方的薄弱处冲了出去,一路纵马疾驰,彭宏在他马后紧跟。结绿兵士大多跟随两人逃走,另有小股仗着秋庭兵士不敢当真砍杀,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