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宝心里一震，没等他再开口，缓缓地掀起被子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欣喜若狂，“小宝……我真高兴……小宝……”
她和他一样靠在床头上，生怕打扰了他。可是，他并不乐意隔得这么远，伸手拉她：“小宝，你过来一点，就像以前一样……”
夏小宝微微失神。想起以前，想起宁王叛乱之前，那时，二人在坤宁宫一直这样同床共枕。那时，朱厚照那么强壮，健康。此时，枕边的男人，已经彻彻底底失去了人形，垂死挣扎。命运，如此无常。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别这样……我手脚凉，怕冻着你……”
他呵呵直笑：“小宝，没关系，我喜欢挨着你……两个人挨在一起，一会儿就很暖和了……”
他紧紧靠着她，她也任他依偎。某一刻，已经不是男女之情，只是一种绝路的时候，互相依偎的情怀。
“你知道么小宝，我最喜欢这样和你躺在一起了……上一次你生病了，病了很久，我每天都陪着你，你也发热，烧得糊涂的时候，就喜欢搂着我的腰……”
她微微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他并不介意，望眼欲穿了许久，终于能够再一次体会到这种久违的温暖。
“小宝，你是不是很累了？”
夏小宝已经非常疲倦了，并没注意朱厚照说什么，挨着枕头，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朱厚照叫了两声，发现她已经发出沉睡的呼吸之声，黑发散乱在枕头上。他的枯瘦的手抚摸在她的面颊上，百感交集。她也憔悴了，眼眶乌黑，脸色苍白，连头发都是凌乱的，再也不是昔日那个笑傲江湖的女土匪了。
有多久自己没有和她这样躺在一起了？
往事不堪回首，那些自暴自弃的日子，混乱，胡闹，肆无忌惮……骨子里充满了被人抛弃和背叛的恐惧，所有信任之人，所有亲近之人，没有一个靠得住——幸好，到生命最本质的最后，居然还是想到她。
因为想到了，所以才真正轻松了。
朱厚照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也睡着了。这一次不再是昏迷，而是真正地睡着了。
宫门之外，无数大臣都在密切关注此事，有人欢喜有人愁。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半个月之后，有明确的消息传出来，朱皇帝并没有死。不但没死，反而还能站起来走动几步了。那些急于为他筹备后事的大臣们都不声不响地停下来了——万一皇帝不死，你想死吗？
而且，朱厚照的精神也越来越好，一日三餐，都逐渐地恢复了。
张太后简直乐翻天了，还有什么能比母亲的殷殷之心更为强烈？她整天求神拜佛，感谢佛祖观音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等人，她很乐观地认为，儿子一定能好起来。
朱厚照也乐观地认为自己会好起来——他这一辈子，从未如此渴望自己活着，千万千万不要死去。一听到脚步声，他转眼看门口，已经准确地分辨出那是母亲。
张太后喜气洋洋地进来，满面笑容：“皇儿，你今天气色不错，又好一些了。快快好起来吧。”
他漫不经意地问：“母后，小宝呢？”
“你这孩子，睁开眼睛就问小宝小宝，小宝去御医房，她说有一些药，她要亲自看过。你看，她对你多好。小宝这孩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是啊，小宝一直对我好，唉……是我，一直对不起她，也不知她能不能原谅我……”
“皇儿，她怎会不原谅你？不原谅你会一直这么精心照顾你？这些日子，多亏了她，不然，我真不敢想象自己该怎么办。”
朱厚照微微失神：“母后，我才明白，小宝是对我好……她没有报复我……她回来并不是为了报复我……”
张太后顿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接下去。此时此刻，她当然愿意选择对儿子最有利、最能让他释怀、舒心的说辞。
“母后，有一次我和小宝吵架，就是为了她销毁熏灯那事，你还记得么？原来，她是为我好……”
张太后明知其中原委，却还是顺着他的心思安慰他：“你这孩子，以前就是喜欢疑神疑鬼。你想，哪有妻子不对丈夫好的？小宝脾气是坏了点，但是，她不可能真正想害你。”
张太后兴致勃勃，放低了声音，“皇儿，你快点好起来，等你痊愈了，跟小宝好好地过，你们再生一个小王子，我就再也不必替你操心了。”
朱厚照苦笑一声：“母后，我哪有这个命？”
“傻孩子，看你说的什么话？唉，你都差点有儿子了……”
朱厚照很是狐疑：“母后，你在说什么？”
“傻孩子，你都不知道？你生病这么久，我一直找不出病因。太医说，心病还需心药治，我就猜你和小宝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但是小宝一直不肯说。前几天，我终于逮住机会，背着小宝悄悄地审问了木奴儿，她不敢不说，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母后，是我错了，我看到身边的人都背叛我，所以特别受不了小宝也那样待我……”
张太后的眼中满是怜悯之色：“皇儿，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朱厚照不明就里。显然自己和母后说的并非同一件事情。
张太后又气又恨，“你这孩子……唉，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你生病之初我一直恨小宝不肯去看你，后来才知道，她受了那么大的苦，她比任何人都更伤心。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小宝怀孕了，你还那样推搡她，真是荒唐……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张太后几乎捶胸顿足。
她对孙子的渴望程度，甚至远远在儿子之上。
不料，好不容易夏皇后怀孕了，又没了。
简直是五雷轰顶。
朱厚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御医说，当时小宝已经怀孕快三个月了……唉，算算时间，应该是宁王叛乱之前，你们还在皇宫里的时候就有了……小宝又不告诉我，可是，你就一点也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了，肯定不会让她跟你出去颠簸，又是骑马又是动怒推搡，孩子怎么保得住？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既然能怀孕第一次，就能怀第二次，皇儿，你和小宝一定还会有孩子，等你好了，就好好过，再也不要和她怄气了，她性子倔强，你也不是不知道，凡事让她一点就好了……”
朱厚照整个人都懵了。
满脑子都是几个字：怀孕了，怀孕了！
小宝怀孕了！
他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当初在皇宫时，夏小宝怀孕尚不到一个月，还没开始孕吐，她自己都没发觉。上路的时候，整天忧心忡忡担心着宁王的事情暴露，更没心思告诉朱厚照。
内心翻涌，五味杂陈，又惊又喜，悔恨交加……脑子里过电一般，完全听不见母亲的絮絮叨叨，只记起那个黄昏，自己如何醉醺醺地去临时行宫，找到小宝，一言不合，跟她拉扯起来，她惨痛地倒在地上，捂着腹部……甚至一路上的呕吐不止……他不是听过一次，也不是听过两次，而是听过七八次，还没到南京的时候就听到过……可是，他不知道，压根就没想过——从不敢奢望自己真的会有孩子！
完全没有想到！
却不料，千盼万盼的孩子，就在这一推搡之间，亲手被自己扼杀掉。
巨大的悔恨填满了胸口。他几乎艰于呼吸，一口气上不来。
“皇儿，皇儿……”
他跳起来，“小宝，我要找小宝……小宝……”
“小宝一会儿就回来，别急，你激动不得……”
朱厚照眼前金星乱冒，腿脚都软了，连母亲是何时出去的他都不知道。只抱着自己的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
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轻的，慢慢的。
他迫不及待，冲过去，还在窗边就将她搂住。
“小宝……小宝……你真傻……你真傻……”
察觉到他的眼泪掉在自己的脖子里，滚烫。夏小宝很意外：“怎么了？”
“小宝……我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孩子……我一点也不知道……都怪我，全都怪我……”
心脏微微抽搐。旧日的伤口被一刀挑开，看见里面浓浓的脓血。夏小宝微微闭上眼睛，别说了，千万别说了。
“小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没回答。
如果说了，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刚到南京的时候就开诚布公，还是今天的结果吗？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声音变得很平静。
“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但那时你每天都很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记得那次我到寺庙来找你么？”她一笑，“那时你没空，你和刘姬在祈福，我怕妨碍了你们……”
巨大的红色横幅横在眼前：朕愿和刘良女生生世世都做夫妻！
……
朱厚照紧紧搂住她，泪如雨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反驳，安慰，辩解……这些话统统说不出口。所有的恶果都因自己种下。那是上天给与的惩罚，惩罚自己前半生太过荒唐。
外面寒风呼啸，四周死寂得可怕。
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微微用力，似乎想把他拉开。他语无伦次，泣不成声，惊惶莫名，直到此时，才知道什么叫做决绝，永远失去的那种决绝。
“小宝……小宝……求你了……求求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求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吧……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就最后一次了……求你……”
她掰开了他的手，“别这样，你先休息，那些事情，以后再说。”
他的身子发抖，就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手也是冰凉的，再也传送不了什么热意。“小宝，求你答应我……求你了……千万别离开我……你答应我，好不好？”
她柔声道：“先去躺下……等养好身子再说，你现在情绪不能激动……快躺下……”
他连违抗都不敢！
甚至不敢继续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