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儿，你醒了！这都是刘姬的功劳啊……”
“皇上，您醒了就好，谢天谢地，苍天保佑啊……”
无数人口张口合，朱厚照微微闭上眼睛，心里很模糊，只觉得失望，非常非常的绝望，愤怒……每一个人都很陌生，每一个人都那么不可靠。
谁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服药，吃粥，他一直很合作。只是当众人说着诸如“恭喜皇上。您的龙体马上就会痊愈”的时候，他忽然发怒，大吼大叫：“滚出去，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骗子，你们这些家伙都是骗子……都是卑鄙小人，你们都想害我……你们都是想在我这里骗取好处，然后害我……你们都想我死……滚……滚……”
砸烂的药碗，掀翻的花瓶、泼洒的汤水……寝宫里一片狼藉。
那三服药的一点威力，被他消耗殆尽，直到他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还势如疯虎，喘着粗气。
就像最后的一点回光返照，用完了，就完了。至此，朱厚照再也没有清醒过。
所有人都知道，朱皇帝是真的快完了。
张太后精疲力竭，彻底绝望了。
她一反常态，主动召见了杨廷和。
密谈的内容，谁也不知道。不过，好事者猜测，无非是商量继承人的问题。
这次密谈之后，就连张太后，也只能选择放弃了。她开始暗地里吩咐众人，准备开始料理朱厚照的后事。
朱厚照于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再一次醒来。那时，所有照顾他的人都已经精疲力竭，打着瞌睡。而张太后也熬不住了，不得不回慈宁宫休养一下。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周围一切都很模糊。直到他悄然起身，守候的御医宫女才惊觉，叫起来：“陛下，您要什么？”
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走。这时，很多人还没醒来，走廊内外静悄悄的。
值班的御医追上去，看样子，朱皇帝是回光返照了。他紧张地问：“陛下，您要去哪里？”
“别管，你们别管我……谁也别管我……”
他挥开阻拦的御医就往前走，跌跌撞撞的。两名太监跟上去，御医大喊：“拿披风，给陛下拿披风，快……”
一件厚厚的大氅罩在朱厚照身上，他并未拒绝。出门的时候，冷风吹来，侵入骨髓，他加快了脚步，没让人搀扶，一直往外跑……
那时，天刚蒙蒙亮，坤宁宫一片死寂。
夏小宝没有惊醒任何人，如往常一样，推开门，看一下暗沉的天色。雪花飘飞，天寒地冻，就像这个毫无生气的世界，只能坐等生命一点一点地枯萎掉。
扑面的冷风夹杂着雪花，她刚眨了一下眼睛，身子已经被人从后搂住，铁腕一般的大手，逐渐地却失去了力气：“小宝……小宝……”
然后，是“咕隆”一声，朱厚照重重地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宫女们闻讯出来，看着倒在地上的朱厚照，一个个面如土色。就连夏小宝也吃了一惊，这个朱厚照，难道要死也要死在坤宁宫，让自己脱不了关系？
“天啦，娘娘，怎么办？”
她沉声道：“先把人扶进去再说。”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朱厚照抬上了夏小宝的大床上。他的手脚冰凉，额头滚烫，就连温热的火炉也失去了效果。
“把火生热一点。”
“是。”
床褥开始发热，朱厚照的嘴唇一直在哆嗦：“冷，小宝……我好冷……”
三床大被子盖上去依旧无济于事，他还是哆嗦得厉害。夏小宝想了想，吩咐去烧了一大碗特制的草药汤。朱厚照闭着眼睛她也不管，撬开他的嘴巴，捏住他的下巴，将一大碗药汤全部灌下去了。
折腾了许久，朱厚照终于睡过去了。夏小宝探他的鼻息的时候，发现还有微微的热意。还好，还没死。
这是她自流产那天后，第一次看清楚朱厚照的面容。
他整个人已经变了，昔日企图金戈铁马，和小王子打仗的意气风发，强壮如牛的朱寿大将军已经不见了。他皮包骨头，瘦骨嶙峋，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元气。
张太后并没有夸张，他的确不行了。只能等死了。
夏小宝坐在他身边。
在死亡面前，还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一瞬间，恩怨情仇，刻骨的那些愤恨，忽然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一会儿，他的右手不安分地钻出来。夏小宝看见了，轻轻给他拿进温暖的被子里。但是，他仿佛还有一点意识，顺手把她的手抓住了。
她没有抽出来，一直陪他放在被子里面。
张太后闻讯赶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她操劳日久，人又上了年纪，昨夜回宫睡下，一觉醒来已经快晌午了。赶去乾清宫，却听说儿子不见了。
堂堂皇宫，皇帝也会失踪？
她气急败坏地赶到坤宁宫，看到儿子已经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露出的额头上冷汗涔涔，牙关紧咬，偶尔还颤抖一下。她以为儿子死了，原来没死！
“皇儿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夏小宝退在门口，垂着手，淡淡道：“太后来了就好。我已经吩咐御医，等皇上稍微好一点就送他回乾清宫……他不知怎么来了这里，我也没想到……”
张太后走到她的面前，死死盯着她。
这目光实在太过犀利，夏小宝不敢与之对视，只好挪开了。
“小宝，你不知道皇儿为什么会来？”
“！”
张太后的声音很悲哀：“他一直在等你去看他，一直都在等你……可是，你没有去，所以，他只好自己来。因为，他如果自己不来，到死，你也是不会去的！”
夏小宝没有做声。
屋子里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北风翻卷着雪花，一阵一阵，猛烈地吹打在坤宁宫的窗户上，发出扑簌簌的响声，震撼人心。
两个女人的心跳都被淹没在风雪里。
张太后忽然冲过去，紧紧抓住了夏小宝的，“小宝，求你了……求求你救救皇儿，现在只有你才能救他了。他病得这么重都自己跑到这里来……你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心思？皇儿他离不开你，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求你原谅他，求你看在他病成这样的份上……如果你不管他，他真的就活不了……我……我都在安排他的后事了……小宝，在他的最后几天，求你好好待他，陪着他，行不行？你何必跟一个要死的人计较？有什么深仇大恨，在他病危时都不能原谅？算我求你……小宝，算我求你……”
泪水一滴一滴滚落夏小宝的手背。都是张太后的。
可怜的老人，头发花白，散乱不堪。
她老了，真的垂垂老矣。
人生还有什么比寡妇丧子更大的悲痛？
她整个人也失去了力气，身子都没法站直了。只祈求地看着对面的年轻女人，而她，是她儿子的妻子——她只能求她！
夏小宝紧紧地拖着她，不让她的身子瘫软下去。良久，才低声道：“也罢。太后，我就照顾他几天吧。”
坤宁宫转变成了朱厚照的病房。
一夜之间，人员暴增。御医，宫女，太监们……穿梭其中。大家的脸上渐渐露出喜色，因为皇帝的病情，貌似有了一点点好转。
只有刘良女就像一只丧家之犬，惶惶不安地被排斥在角落里。
刘良女多次跪求张太后，希望她允许自己去坤宁宫，但是这一次，张太后断然拒绝了，而且，从未在夏小宝面前提起过这事。
朱厚照昏睡了三天三夜之后，反复发作的烧热开始退却。到第五天中午，他居然醒过来，还喝了大半碗粥。
夏小宝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上，他的一只手一直软弱地拉着她，看她要起身，忽然很紧张，语无伦次：“小宝……你要去哪里？”
“你要不要喝水？我叫人给你准备了牛乳。”
他逐渐地有点明白过来：她在照顾自己。这些日子，一直是她亲自在照顾自己。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喜悦，这一瞬间，所有的矜持、愤怒忽然都烟消云散了。他如此脆弱，如此惶恐，声如蚊蚋：“小宝，你别离开我……再也别离开我了，好不好？”
她没回答，只淡淡道：“你好好休养，别胡思乱想。”
“小宝……你不会离开吧？”
“朱厚照，你快点好起来吧，太后为了你，头发都全急白了……”
他的眼睛亮起来：“小宝，你是在担心我么？”
她微微一笑，看他喘息有点艰难，伸手帮他把枕头垫高一点，然后站起来。
他的眼神立即变得慌乱：“小宝，你不要走……不要走呀……”
她温声道：“你该服药了，按时服药才会好得快。”
他怯怯地问：“我还能好起来么？”
“能。你一定能好起来。”
他像一个孩子一般乖乖地住口，只眼巴巴地看着她。很快，宫女们上来温热的药汁，放得恰到好处。他很配合，把药全部喝了，一点也没有浪费。
也许是看出她想离去的意思，他急了，“小宝，我很冷……”另一只手，还软弱地掀了一下旁边的被子。
她没有回答，也许，这太得寸进尺了。但是，他浑然不觉，依旧急切而焦灼，生怕她马上走掉：“小宝……你陪我好不好？我好冷……”
“来人，把火生旺一点……”
“我不要生火，小宝，我要你陪我……咳咳咳……”
他话音未落，被自己剧烈的咳嗽所打断，胸口翻涌，一口血吐出来，胸前的白色睡衣立即血迹斑斑。
他惊骇极了：“小宝……我要死么？我会不会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