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一大群人围在身边。朱厚照昏暗的眼神飘忽不定，在人群里搜索了一大圈后，非常失望，靠在床头上闭着眼睛：“出去，你们都出去”。
众人不敢违逆，鱼贯而出。
张太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皇儿，你是不是想见谁？”
他没有回答，只轻轻叹息了一声。
“皇儿，你要不要刘良女来伺候你？”
危急时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要儿子能好转，别说是外面的有夫之妇，哪怕是妓女娼寮，张太后也在所不惜了。
“皇儿，只要你能好起来，我立即让刘良女进来，她就等在外面……”
刘良女？
他眼里露出迷茫的神色，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张太后在他床边坐下，低声问：“皇儿……你是不是要见小宝？”
他忽然睁开眼睛，眼神非常狞恶：“母后，我生病这么久，她来看过我一次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就算张太后亲自去找过她两次，她也视若无睹，从来也没有来过。
朱厚照惨笑一声，忽然咆哮起来：“我才不稀罕她来看我……我一点也不稀罕她……她不想见到我，我也不想见到她……别让我看到她，谁敢放她进来，我就杀了谁……”
儿子忽然歇斯底里，张太后吓了一跳，急忙安抚他：“好的好的……我不让她来，绝不会让她来，皇儿你放心……你放心……”
这时，朱厚照又陷入了昏迷不醒里。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说起胡话来：“小宝……你们去叫小宝……我想见小宝……叫她来啊……马上叫她来……”
张太后心力交瘁，瘫在椅子上完全失去了主意。
这天傍晚，风雪交加。夏小宝早早地用膳，早早地关闭了坤宁宫的大门。她端了一杯清茶刚要走到火炉边，听得木奴儿通报：“娘娘，太后来了。”
张太后再一次来到了坤宁宫。
夏小宝见到她的时候也微微不忍。人生最大的悲哀便是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眼看，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是的，对于张太后来说，朱厚照就是她的一切，就算他千不好万不好坏得不行，可是，他还是她的儿子，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至亲的骨肉。娘家也罢，父兄也罢，谁还能比得上亲生的儿子？
不止如此，她更忧心的是皇帝的身后——这个庞大的大明帝国继承人问题。儿子没有一儿半女，就连她寄予厚望的夏皇后也毫无动静，看样子，这一辈子只怕也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杨廷和等老臣已经一而再地从暗示到明示了：趁着皇帝还有一口气，赶紧让他立下继承人吧。随便指定一个也行。不然，他死了怎么办？
可是，无论外人怎么唱衰，作为一个母亲，儿子但凡还有一口气，又怎么忍心天天去逼问他立继承人的问题？
而且，这个继承人，又不是他的亲骨肉。
张太后老泪纵横：“小宝，你去看看皇儿吧……他真的快不行了……”
夏小宝非常冷静：“太后，不是我不去看他。你也知道，我去了不但对他的病情没有任何益处，相反，也许更会恶化。再说，因为我，而让其他人受到处罚，于心何忍？”
这宫里，要彻底保守秘密，也不是那么容易。朱皇帝一再放言，谁若放夏皇后进了乾清宫就处罚谁，她也是听说了的。
“太后，他真正想见的人，绝不是我。我何必再去惹他生气？”
张太后微怒：“小宝，你怎能这么说？”
“太后息怒。您也该知道，他真正想见的是刘姬……”彼时，宫里的女人对刘良女都尊称刘姬，夏小宝也不直呼其名，沿用了这个称呼，“或许，您可以让刘姬进宫服侍他……”
“不用了！皇儿想见的人是你，小宝，你应该知道。”
“太后你一定是误会了，他怎会想见我！我不想去添乱。”
“你觉得去看望自己生病的丈夫是添乱？”
张太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小宝，我对你非常失望！真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心冷如铁。没错，皇儿也许是有很多错误的地方，可是，你想想，上一次你生病他是怎么待你的？他以皇帝之尊，日日亲自照顾你！再说，他再不好也是你的丈夫。作为妻子，难道在丈夫病危的时候，就没有义务去探望一下？你难道真的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夏小宝淡淡的：“太后，说实话，他的生老病死，我一点也不关心，也不在意。我相信，如果今天是我要死了，他也不会来看我。这么说吧，就算我马上就要死了，也绝不希望他来看我！我相信，他和我的心思一模一样！我如果去看他了，反而让他更加愤怒和厌恶，加重他的病情，你说，这是何苦呢？”
张太后瞠目结舌。
第一次听到如此坦白的对话。
方知道，自己过去的幻想，是多么可笑。
可是，她犹不死心，“小宝，你们在上次外出之前，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忽然如此翻脸无情？”
夏小宝慢慢道：“太后，你是不了解情况。其实，我和他一直没有好过。有时，只是一种互相的妥协，到后来，大家觉得不必再妥协了，就没必要伪装了。他喜欢的是刘姬，如果你真心体谅她，就让刘姬进宫照顾他吧……”
张太后的胸口一起一伏，毕生也没有听过如此荒诞冷漠的话语。
她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夏皇后，我真没有想到，你肯回皇宫，原来真是为了报复皇儿！我真恨自己，当初就不该留下你！你这样的女人，还真不如刘良女！是皇儿自己瞎了眼睛，我也瞎了眼睛！”
夏小宝沉默无语。
宫门是开着的，张太后的脚步声反常地仓促，急急忙忙直奔乾清宫而去。夏小宝站在走廊上的时候，看到漫天的雪花飘忽进来。从坤宁宫到乾清宫的距离，不过200来米。平时走路快的话，几分钟就到了。但是，现在要走过去，需要一万年。
她坚定地转身，关了坤宁宫的大门，没有迈出那一步，也不想穿过那一万年。对于朱厚照的死活，她的确是一点也不关心。甚至对这个国家的未来，任何人再继任当皇帝，她也没有半点兴趣。
很快，夏皇后的行为就在皇宫里激起了公愤。
太监们，宫女们，侍卫们，年老的妃嫔们，女官们，甚至从不受宠的沈妃二人也看不过去了。她们从旁敲侧击到暗示明示，可是，夏皇后充耳不闻。不但如此，干脆深居坤宁宫，拒绝任何妃嫔来此串门。
奸妃！
冷酷无情的奸妃。
一时间，流言四起，大家霍然明白，夏皇后是记恨昔日的冷宫生涯，现在皇帝要死了她也不去看一眼，是蓄意报复。
人们都有怜悯弱者的心情。再是天大的仇恨，难道生死都没法抹平？更何况，众所周知，夏皇后回宫以来，朱皇帝哪一次不是尽心竭力待她？真没想到，她如此翻脸无情。
皇帝回宫后，一病就是一两个月，坤宁宫到乾清宫，就那么几分钟的距离，皇后也不闻不理，这像样么？
甚至有大臣都觉得她过分了。一些不知好歹的言官，不知从哪里听了各种传闻，已经上书弹劾她，冷嘲热讽了。
就连木奴儿等人也坐不住了。
当天她去热水房打水回来，估计是受了其他宫女的奚落和挤兑，就小心翼翼地问夏小宝：“娘娘，真的不去看看皇上么？听说皇上已经病危了……”
夏小宝那时正在看一幅古旧的塞外地图，没有回答她，也没反驳她。
去看朱厚照？
她真没想过。
只有女人才知道那种鲜血蔓过大腿顺着往下淌是怎样的惊恐和痛苦。就算她曾经对朱厚照有过一丝情意，一丝怜悯，也早已被那个流产的夜晚所全部耗尽了。
没有了！没有同情心了。
哪怕朱厚照今日就死去了，她对“悲哀”这种情感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张太后绝望之下，想到了刘良女。
御医的“心病说”，加上江彬等人的煽风点火，她终于打破了大明开国以来的严格规矩：第一次允许有夫之妇进入森严的乾清宫。
刘良女被带进乾清宫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没错，她的确是很担心朱皇帝的病情，真心实意地希望皇帝大人康复，再过寻欢作乐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急切，也压抑不了登堂入室，受到肯定的喜悦——皇太后亲下懿旨，甚至暗示，只要她服侍得好，只要皇帝好了，一切皆有可能——贵妃，皇后……只要朱皇帝病愈了，什么都行。
她全心全意地照顾朱皇帝。甚至带来了一个在外面寻找的号称神医的江湖郎中。
死马当成活马医，张太后也由她。
也不知是不是神医的药真的起了作用，三服药下去，朱皇帝竟然清醒了。所有人奔走相告。张太后喜极而泣当即下令褒奖刘良女，刘良女则跪在皇帝龙床边诚心祈祷——只有朱厚照，目光一直乱瞟。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直竖起耳朵看着门外。四周很安静，偶尔拿药送水的声音很轻微。他仔细地辨认着，只能听出一种声音，母后的。接下来，便是杂乱无章，他听了许久许久，看到一群人进来了，张太后，刘良女，太医……所有人都围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