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床已经被下面的无烟优质木炭烧得很热很舒服，贴着身子的时候，恰到好处。但是，朱厚照依旧觉得很冷，就连拉住的她的手也冰凉。
只乖乖地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生怕一闭眼，她就远走高飞了，从此天涯海角，大漠黄沙，永远永远也见不到了。
他急切而恐惧，想保证，又想承诺。可话到嘴边，却走样了，嗫嚅着：“小宝，我不会再为难王守仁了……今后无论怎样，我都不会为难他了。是我不好，一直都是我不好……”
她没有回答，静静地坐在床边。王守仁，那是多么遥远的名字？远得她都差点记不得了。
二人之间，相对无言。
那一夜，夏小宝很早就睡着了。反而是朱厚照，辗转反侧。
宫灯黯淡，他看到她疲倦而苍白的脸。忽生起一股强烈的怜悯之意，她是多么可怜啊，一个女人，独自面对那么悲惨的结果，而自己却毫不知情。
那是她的孩子！
也是自己的孩子！
背负了十几年不孕不育恶名的朱厚照，居然一度差点有了孩子。
他的身子在黑夜里不时地颤栗，狂喜就像一阵风掠过，又转换成无边的悔恨和绝望。
曾经那么接近幸福的边缘，当时，怎么就一点也感觉不到呢？
刘良女已经在坤宁宫外面跪了大半天了。
她本是经过了精心装扮，素洁的妆容遮掩了憔悴，本是想给张太后和朱皇帝一个最好的印象。可是，长时间的跪着，让她花容惨淡，憔悴不堪。
张太后本来承诺，只要皇帝好了，就开绿灯，连乾清宫都进了，赏赐都有了，江彬甚至私下里向她透露，礼官们在商议该给她怎样一个称号了，妃嫔等名分指日可待。但是，朱厚照无论清醒还是昏迷，都没提到过她。尤其跑到坤宁宫后，张太后更加知晓儿子的心思，生怕引起夏小宝任何的不快，当然绝不允许刘良女再有任何非份之想，只派人送给她一大笔赏赐，意思很明白：你回豹房呆着，没叫你你就千万别现身。
无论她怎样可怜，怎样打点，无论江彬怎么帮忙，她都根本进不去。
这个可怜的女人，又悲伤又愤怒，认为张太后过河拆迁，翻脸不认人了。
刘良女一直被拦在宫门之外。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夏皇后。
那时，她的膝盖已经跪出血来，悲戚惨淡让人不忍目睹。
一看到夏皇后，简直如见到了最后一丝希望。
“皇后娘娘，求您了……奴家求您了……奴家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有任何争宠争名分的念头，奴家只是惦记皇上，惦记他的病情……这几天，奴家寝食不安，唯一的心愿就是见一眼皇上。求皇后娘娘恩准，奴家一定尽心尽力服侍您和皇上，一辈子服侍你们，求您开恩啊……”
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旁观者都不必质疑她的真诚，她的确是爱朱厚照。也许，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挚爱朱厚照的女人。
夏小宝有点好奇，就问她：“刘良女，你之前也是有丈夫的。为何对丈夫无情，反而对皇上如此多情？”
刘良女跪在地上，头几乎要磕出血来：“娘娘有所不知，世人只以为奴家贪慕荣华富贵。殊不知，奴家本是被丈夫心甘情愿献出去的。丈夫收了江彬五百两银子，就把奴家给卖了，您说，他对奴家有几分恩情？反而是陛下，对奴家真心实意。奴家跟了陛下之后，才知道女人被爱是什么滋味，皇上盛宠奴家，要什么给什么，千依百顺，恩情似海……奴家若是不遇见陛下，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这种幸福，这段日子，才觉得自己没有白活……现在陛下生病了，奴家真是恨不得以身代陛下受罪……皇后娘娘，奴家只希望去伺候陛下，只要您恩准，奴家跟你做牛做马都行……求求您了……求您了……”
夏小宝沉默了一会儿。
女人的命运何其悲惨。命好的遇见一个白头偕老的男人。命不好的，换了好些男人也过不完一生。刘良女一字一句发自肺腑，是的，她爱上朱厚照是很自然也很正常的。如果不爱，才不正常。
“皇后娘娘，奴家是真心实意喜欢陛下，就算他没有给奴家荣华富贵，奴家也喜欢他，甘愿在他生病的时候，想尽一切办法照顾他，求求您开恩……这几个月，奴家朝朝暮暮都和陛下在一起，只有奴家才最明白他的心意，皇上根本就离不开奴家……只要陛下龙体痊愈了，哪怕您马上就把奴家赶出去也行……求求您了……”
好一个郎情妾意。
夏小宝想起“生生世世为夫妻”的横幅，朱厚照，他也是幸运的，这一生，总算能有一个女人这么爱他。
良久，夏小宝缓缓站起来：“你进去吧。上一次陛下醒过来是因为你，他也许一直在等你。”
刘良女喜出望外，拼命叩头：“多谢娘娘大恩大德，奴家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进去的。
那天，朱厚照的精神好了许多，宫女们服侍他穿戴整齐，想出去走走。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小宝进来。他正要自己出去，听得一声通报：“陛下，刘娘娘求见……”
他还来不及回答，刘良女已经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见到他立即跪倒在地，泪流满面：“陛下，奴家来看您了，奴家来了……”
他有点迷茫，仿佛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的身边没有夏小宝。
门口也没有。
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夏小宝已经走了！这个女人一来，她肯定就走了。
直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忽然大喊起来：“小宝……小宝……小宝在哪里？快去找皇后……你们愣着干什么？皇后是不是已经走了？快去找她啊……”
他慌乱之下，摔开刘良女的手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嚷：“你们快去找皇后……快去……都出去，一个也不别留下来……”
坤宁宫顿时鸡犬不宁。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陛下，刘姬来看你。”
“小宝……小宝……”他的声音如此虚弱，“我不见别的人，你不要走……”
“我没走。你们好好谈，我就在外面。”
“你真的不会离开？”
“不会，你放心。”
“可是，我不想见任何人……小宝，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见……”
刘良女的哭声从背后传来，无限悲戚。
夏小宝放柔了声音：“外面风大，先回去吧。”
她搀扶他回去，转身的时候，帮他把门也拉上了。一道门，将他和她隔成两个世界。
只有不明就里的刘良女，无限悲哀地跪在地上，简直不敢置信，扬起泪痕满面的脸颤声道：“陛下，奴家真不敢相信，皇后娘娘竟然如此严厉的控制您的言行……难道您已经没有一点自由了？”
可怜的女人，她惶恐地以为，朱皇帝已经被夏皇后绑架了，一言一行都受到那个凶悍女人的监视。一切，已经身不由己了。只要夏皇后不许他见的人，他绝不敢私自会见。可是，他是皇帝啊！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为什么要听一个女人的监控？
刘良女怒了：“陛下，奴家没想到您受了这么大的罪。她这样监控您。离开这里吧，要不，我们还是回豹房去？您病得那么重她也不来看你，现在又这样居心叵测……”
朱厚照一直没有开口，静静地看着她。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在完全彻底清醒的时候看见刘良女。而以前那一段短暂的时光里，他每天都是在醉醺醺里享受她的美艳——至于她本人是谁并不重要，就像昔日的江美人也罢，马夫人也罢，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恍若一梦。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刘姬，你回去吧。”
她泪眼朦胧，惊愕地看着他。
“朕会给你一大笔钱，会给你安排侍从和婢女。你才24岁，你回到老家还可以重新嫁人。”
刘姬花容失色，珠泪滚滚：“陛下，您为什么这样说？是不是皇后娘娘逼您的？奴家不会离开，奴家死也不会离开您……奴家不敢争宠，也不敢要任何名分，只求不离开您……如果皇后还是容不下奴家，那么……”
“刘姬，不是皇后容不下你。”
她更是惊愕。
他温和地摇摇头：“刘姬，是朕想送你出宫。当初朕遇到你的时候，因为一点误会和皇后闹了矛盾，心里非常空虚，所以做出了很多荒诞的举止。其实，朕并不喜欢你，除了皇后，其他的女人，朕都不喜欢。朕今天就派人送你出宫。朕给你的一切赏赐你都可以带走，你老家不是还有父母吗？你可以拿这些钱，买一座大宅子，或者另嫁，也不耽误了青春……”
刘良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话呀？那么多的恩宠，那么多的赏赐，那么多的千依百顺，难道都是假的？是假的吗？她跪在地上，哭得哑了声音，千言万语，再也说不出来了。
“陛下，我不走……我离不开你……”
他稍稍怜悯地看着她，语气十分坚决：“刘姬，你必须走。”
她的目光对上他，看到那种决无更改的坚定。
朱皇帝雷厉风行，立即下令，派了五名宫女和两名侍卫给刘良女，帮她收拾财物，一应丰厚赏赐全部打包带走，下半辈子丰衣足食不成问题。刘良女也是个聪明人，逐渐明白，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朱皇帝是铁了心让自己离开，生怕妨碍了他和夏皇后。哭闹不休也没有办法。
刘良女出去的时候，朱厚照也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