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本有千言万语,但见她睡得如此香甜,也不忍打扰,好一会儿,才熄灯躺在她身边。
这已经是许多个同床共枕的夜晚了。
奇怪的是,二人之间竟然没有过什么身体上的欢愉。
这在以往是完全不可想象的,朱厚照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月光慢慢地坠落树梢,玫瑰也累了,在黑夜里闭上了舒展的花瓣。
夏小宝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里,以为是天明了。
她翻一下身,眼前一片朦胧。依稀,一双手温热地拉住她的手,“小宝……你醒了么?”
她觉得有点茫然。
再强悍的女人也有软弱的时候,温热的那只手仿佛带着一点儿传说中的深情厚谊。
“小宝……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她没答应,嘴唇已经被封住。
他实在是等待得太久了。宫廷的生活,一潭死水。
他曾经为此,如一个顽童一般的拼命追寻。
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竟然也不觉得满足。
“小宝……我们以后好好的,就跟父皇和母后一样,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我已经厌恶豹房了,哪里也不去了……以后,我就这样陪着你……”
在她根本没什么力气的挣扎里,全身的热情瞬间被点燃……
窗外,夏风沉醉,鼻端都是复苏过来的玫瑰的味道。五月的芬芳,那些开满鲜花的小径……等她想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月亮彻底沉沦了,窗外一片漆黑。
唯有他喘息而狂喜的声音,就像从她的灵魂里穿透过去:“小宝……我真喜欢你……小宝……小宝……”
从来不知道,真正喜爱一个女人,可以得到如此激烈的愉悦和狂野。忽然很激动。
全身一阵颤栗。
他疲倦得如汪洋里行走的一叶小舟。
却四肢百骸,如此酣畅淋漓。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使用春药。
也没有媚香。
一切,只出自男人的本能。
原来,本能其实胜过最好的药物——身体里的一切潜能被激发出来,才会如此深入骨髓。
他几乎喜极而泣。
“小宝……你真好……”
某一刻,那是骨子里突如其来的决心。
痴心。
骨子里,他跟他的父皇是同一类人。
一生一世,一个全心全意的女人。
不需任何提防,不需任何提防。
只是心和心之间的沟通和交流。
她没回答,额头都是濡湿的汗水,太疲倦的时候,连明天如何都忘记了。
很久很久之后,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几乎贴在她的耳边:“小宝……那一次我给了你一个玉佩……是我生日的时候父皇给我的……只是,我没想到居然被砸碎了……小宝,我真是对不起你,可是,我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她没听他说什么,也不在意,甚至连追问一句“是谁砸碎的”都不曾。
朱厚照本要继续说下去,见她不问,也就没说,声音里的喜悦还不曾退却:“小宝,再休息一会吧,快要天亮了。”
是啊,就要天亮了。
黑夜掩盖的得过且过,白昼又怎能延续下去?他醒得很早。
她还在沉睡。
躺在他的臂弯里,睫毛偶尔颤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柔弱。
他从未试着这样的时刻:睁开眼睛,看着躺在怀里的女人沉睡,并非是喝醉了,也不是熬夜了,更不是春药残留的宿醉或者亢奋——只是一种平静。
就像这充满了花草虫鱼的香味。
就像这露珠芬芳的早晨。
就像这纯洁无暇的玫瑰的花枝。
悄悄地,从窗台上延伸下来。
恍如某一次的新生。
他如献宝一般,把一个东西放在她的手里。
温润的清凉在手心里回荡。
她睁开眼睛。
他温存而喜悦:“小宝,你喜欢么?”
那是一块玉佩,通体的绿,没有丝毫的杂质。
夏小宝一辈子也没见过如此的翠绿。
黄金有价玉无价。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珍玩,给你好不好?”
那一次的碎了。
这一次,是他亲手放在她的手心——盯着看着。
永远也不会碎了。
就连豹房,也没法莺歌燕舞了。
在夏日的薄雾里,这个连绵起伏的豪华大本营,呈现出一种末路的衰朽。江美人站在一棵高大的花树下,满面惊惶。自从夏皇后回来后,她每一日都是心惊肉跳的——因为传闻中,夏皇后是坐着48人抬的大轿子回来的。当时,那个大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豹房里的所有佳丽都震惊了。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朱皇帝再也不曾光临豹房,就像他已经遗忘了这个地方。
江美人托了很多人,花了很多银子,但是,在张太后的严厉封锁下,她根本没法靠近宫廷,更别说面见朱皇帝了。
等来等去,等来钱宁一张阴阳怪气的脸。
“江美人,你赶紧收拾包袱吧。”
她不可思议:“为什么?”
“今日,你必须出豹房。”
江美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晴天霹雳!
“为什么我要出豹房?”
钱宁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砸碎的那块玉佩吧?”
江美人身子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实不相瞒,前些日子皇上一直在追查此事,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幸好皇后娘娘回来后,没有提起此事。我瞧准了,皇后娘娘这人自负,人家没心思搭理我们,否则,别说你,就连我也脱不了干系……”
江美人花容失色,“那我怎么办?”
钱宁阴阴一笑,不语。你懂的,自己闪了就是了,继续这么耗着,大家就不好玩了。
江美人做梦也想不到,钱宁到头来,就这么把自己卖了。
一个女人,忽然被告知要离开生活多年的温柔富贵乡,就像豢养已久的金丝雀,早已失去了生存的能力,此去外面,如何能够生存下去?
江美人顿时珠泪滚滚:“不行,我要去见皇上。”
钱宁阴测测的:“我劝你还是别去自讨没趣了。”
江美人明白,现在钱宁已经断了自己的路,为了自保,绝不会再给自己任何机会。她冷哼一声:“钱宁,你别忘了,我们都替谁在办事。我倒了,你也没什么好处。”
“我和你不一样,我只为皇帝办事。江美人,你还是马上走吧,今日就走,能带多少东西就带多少东西,否则,到了明日的话,我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改变心意……”
江美人明知他背后不干净,可是,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力量和他对抗。一衡量,赶紧走路为上策。当即收拾了大量积累下来的细软,可是,钱宁又不许她带什么宫女,可怜娇滴滴的一个女人,就这样一个人被赶出宫去。她虽知钱宁狠,但不知狠成这样,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把钱宁这厮千刀万剐。
这一年的夏季,大明帝国的臣民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皇帝大人忽然变得很勤快了。最直接的理由是他竟然经常上朝了,最靠谱的是有一旬,他居然上朝了8天。这在昔日,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尤其,他居然脱离豹房,搬回了皇帝名正言顺的乾清宫。要知道皇宫的威严,多少是有点约束力的,住在乾清宫里,总不好太过乱来。至于朱皇帝为何变得如此规矩,外面风传,那是因为皇后跟他一起住到了乾清宫的原因。
皇后本该住在坤宁宫,问题是朱厚照的老妈当年就一直和孝宗皇帝住乾清宫,起居饮食,一同坐卧,行如民间夫妻。皇帝宠皇后,再挑剔的言官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至于劝一个男人不要和发妻原配要好吧?
这一日,朱厚照很晚才退朝,一回到乾清宫就怒气冲冲。不止如此,还把所有宫女太监全部赶出去了。
夏小宝正在看一个新送来的红衣大炮设计方案,见朱厚照神色难看,有点奇怪,随口问:“怎么啦?”
“啪”的一声,朱厚照把一堆奏折拍在案几上,怒不可遏:“这些畜生,简直要做反了……”
夏小宝拿起那些奏折一看,好家伙,一连七封奏折,全是江西巡抚孙遂发来的,内容大致相同,中心思想就一个:宁王要反了,皇帝你要注意。
从日期来看,这些紧急公文居然好多是两年前就发出来的。两年发了七道密函,直到今日,都在废弃的一个阁楼里睡觉,爬满了灰尘。朱厚照同志能拿到,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看来,宁王不知买通了这宫里多少的人。这么重要的奏折,居然没有任何一人上报朕……”
夏小宝不动声色,哥们,这几年你老人家都在外面玩儿,钱宁这些收了黑钱的人会告诉你才怪。
“最可恨的是杨廷和,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就没发现?他这个首辅是怎么当的?”
夏小宝吃了一惊,朱厚照看来真不是一个笨蛋,直接就想到杨廷和身上去了。杨廷和收了黑钱,当然不会大张旗鼓。
朱厚照站起来,走来走去,神色从未有过的凝重,又苦恼:“小宝,自从刘瑾之后,我就觉得身边都是奸人。这七封奏折被截留,明显是钱宁捣鬼。而杨廷和居然也只字不提,他是首辅,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我真不敢相信,到底还有谁是可信的……”
说话的时候,他的眉宇之间,悄然露出一丝恐惧,拳头也握紧了:“这些可恶的家伙,等抓到证据,我绝不会放过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夏小宝心里一震,目光过处,看到黄昏里次第点燃的宫灯,其中好些是宁王送来的。她想,这些“一个也不会放过”的人里面,自己也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朱厚照一点也没有察觉她的异常,“看样子,宁王这厮真的很可疑啊……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夏小宝沉吟了一下,慢慢道:“最好叫杨廷和想一个办法。”
“杨廷和还值得信任?我做太子时,他就是我的老师,刘瑾多次进谗言我都相信他,却不料,他也装聋作哑……”
装聋作哑,并不代表真的就是大奸大恶。
“你也看到了,奏折都是被钱宁截留的,杨廷和不一定就清楚。当务之急,你必须相信杨廷和。”
朱厚照细细寻思,果然,除了他之外,竟然找不到其他人选了。
“暗示他,让他警告一下宁王。上上之策,当然是宁王自己收手。”
朱厚照觉得有道理,同意了这个建议。但是,这一晚,他连用膳都心不在焉,早早地回到寝宫,亲自关了大门。甚至连周围的窗户都关上了。
“小宝,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一定得把那些家伙给揪出来……我简直受不了了,身边全是奸细,估计除了江彬,谁也靠不住……”
夏小宝本来想说,江彬更靠不住。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小宝,从明日起,我要着手调查,先把豹房的内奸全部肃清……”他走来走去,忿忿不平:“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对他们那么好,要什么给什么。可是,他们竟敢和宁王勾结……不行,我一定要把他们全部逮出来,一个也不会放过……”
一个也不放过!
这是他今夜说得最多的话。
这样说话的时候,丝毫也没想到,身边的人,脸色一再地变化,内心翻滚。
也罢,也罢!
她只静静地听,什么都没说。
第七十五章 宁王叛乱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