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洒落在屋檐的茅草上,顺着散乱的茅草杆末尖滴在客栈的地板上,微风吹送雨点轻敲着窗棂,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哥哥用油灯点燃了他手中的七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今年是五黄临太岁,到处都是旱灾,已经有八九个月没有下过雨了。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每当我要离开那个女人的时候,天总是会下雨,她说是因为她不开心。看来,你最深爱的那个女人要离开你,并且,她很伤心。因为,这里好久没下过这么酣畅的雨了。你这次,还是为醉生梦死而来。
路引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是的,因为我身上没有杀气。
哥哥笑笑不语,脸上没有一丝倦容,他看了路引一眼,黑亮的瞳仁里射出穿透人心的光芒。哥哥说,你还是忘不了那个人,看来,你真的需要醉生梦死。路引说,上次我来,你给了我一碗醉生梦死,可是我喝了之后好像没有作用,我还是忘不掉过去的那些事情。哥哥说,那天,我看你没有下定决心,你还在犹豫,我怕你会后悔,所以我没有给你真正的醉生梦死。你上次喝的,只不过是一碗普通的清酒,不是醉生梦死。你忘了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如果不能再拥有,我们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现在看来,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了?路引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放不下小曼,我一直在等,等她回来,以至于错过了那么好的两个女人。七年过去了,我等来的却是她要永远离开我这样的一个结果。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不能忘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哥哥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往路引和自己的碗里斟满了清水,缓缓说道,你并不是真的想忘记她,你是不得不忘记。这样的话,喝了醉生梦死之后,你会把一切都忘记,你会不记得自己这么多年来为谁活着,你的生活会完全失去方向,你会没有信仰,不再有任何的支撑,你会变得更加虚空。有时,虚空比记忆更痛苦。
路引喝了一口碗中的清水,入口甘甜,口腔间有股清冽的芳香。他说,那我该怎么办?哥哥没有回答,起身离席,推开木门,支好因为挡雨而虚掩着的木窗。这时,雨已经停了,门外,水汽淋漓的戈壁上,露出了熹微的晨曦,照在身上,把彻夜的寒气驱走了一大半。哥哥迎着门外吹来的伴着泥土气息的和风说道,过两天,我要回一趟白陀山,你跟我去一趟吧,回来的时候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路引和哥哥骑在高大的骆驼背上踏上了古丝绸之路,那是回白陀山的路。他们的坐骑在风沙漫天的戈壁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深浅浅的驼印,驼印很快被呼啸而来的沙暴淹没,只有生脆的驼铃清音在耳边不停地回荡。
回到白陀山的时候,那儿正是春暖花开的吐芽月份,盛开的桃花漫山遍野地怒放,风吹瓣落,把路引和哥哥包裹在花雨纷飞的桃林里。哥哥说,今年的桃花开得早,想必,今年的桃子会结得又大又红,我们会有一个好收成。秋天的时候,我要组一支驼队,把白陀山的桃子带回中土,让我的朋友们尝个鲜。我对朋友们说过很多次白陀山的桃子,看来,今年该是兑现的时候了。不过,当年跟我一起,在桃林里,在落英遍地的桃树下,有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人陪我一起看桃花了。
路引问道,她去哪里了?
死了。她因为太想念我,又知道这辈子都不能跟我在一起,积郁成疾,终于先我一步而去了。在半个月之前,我收到我大哥的信,说她临死的时候还念着我的名字:欧、阳、锋。这个名字已经被人遗忘很久了,江湖中人早已不记得当年那个被称作“西毒”的人。哥哥的声音里有无尽的苍凉。
他们为什么叫你做“西毒”?
哥哥面无表情地说,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我不介意其他人怎么看我,我只是不想别人比我过得更好。因为嫉妒,因为我最爱的人不在我身边,我又从西域来,所以他们叫我西毒。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些年,我已经看开了,不管是爱也好,恨也罢,我们终究回不到过去了。凡事总有定数,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你跟我一样,都是用情很深的人,你现在所走的路,当年我已经走过了。看着你,就像看见我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我不想那些痛苦的事情再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我希望你能过得比我好。
七年了,我还是放不开。
哥哥抬头望了路引一眼,说道,我大哥说我嫂子跟他生活了一辈子,心里却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现在她去了,他已经没有留在白陀山的必要了,叫我给他带回来一壶醉生梦死,他说喝了之后就会永远离开,再也不会回来。而我,也不会留下来,因为这里留下的记忆太多了。
那你要到哪里去?哥哥颔首转身,没有答话。
路引和哥哥来到他嫂子的墓前,那是一个用上好的缅甸白玉雕成的新坟。哥哥在墓碑前点了一炷香,插在青草茵茵的墓地里。他斟了两碗醉生梦死,从怀中掏出方才采摘的新鲜花瓣,放进碗里,自己喝了一碗,然后把另一碗缓缓倾倒在地上。路引看见哥哥的脸上淌下了两行混浊的热泪,额头布满了凄怆的皱纹。这一刻,他发现,哥哥老了。一对鸳鸯从坟茔旁的池塘里飞了起来,“扑棱”一声从他们身边掠过,哥哥手中的瓷碗跌落,如同割裂的记忆般碎了一地。
路引醒来的时候,发觉枕头上满是斑斑点点的泪痕,把枕巾都给打湿了。
路引这天早早地来到美丽华海滩。七年了,这片海滩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站在叶小曼来过的那排青松底下,遥望极目之际的大海尽头,海天交汇处是一条苍茫的白线,两只海鸥在天边出现,不一会,它们向望不到边际的彼岸飞去,片刻之后,消失在视线里。
天色尚亮,下水的人还不多。路引下到水里,向停泊在美丽华海上餐厅桥墩方向的一艘小渔船游去。他爬上船,发现船舱里空荡荡的,云海哥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船舱里晒日光浴。路引躺倒在甲板上,发现了云海哥的水瓶,拧开喝了一小口,一合上双眼就睡着了。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睡不安稳,只要一合上眼就想起叶小曼,一入梦就梦见哥哥,他太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一觉。只有在这海浪轻涌的船上,他才能安然地睡去。
路引沉沉睡去有半个多小时的光景,船身的倾侧把他给弄醒了。云海哥爬上船,对他说:“喂,让一让,累死了,我也要躺下来。”路引往边上挪了一下,云海哥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小路啊,好几天都没见你来了,找到你的小曼没有?”
路引神色颓然,“我回过武汉,回过学校,没找到小曼,只发现了她在树洞里留下的纸条。那天她看到我和萧潇在一起,以为我不再爱她了,她要离开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说,那天我见到的那个人真的是她了?”
“是的,小曼她真的回来了。当时,看到她留下的纸条,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树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办,我还要不要继续活下去。”
“小曼在纸条上写了什么?”
路引缓缓背出了叶小曼留在树洞里那张纸片上写着的那段话。
云海哥叹了口气,说:“孩子,也许这就是天意。”
“这七年来,我没有一刻不想着小曼,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辈子最快活的时光。有时觉得,这七年来,还有我这前半生,好像就是为她而存在的,没有她,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不能全心全意地去爱另外一个人,萧潇、月冰,她们是多么好的女孩啊,我尝试过去爱她们,我很努力地去尝试,但没有用,我还是忘不了小曼。”路引心里悲痛欲绝,自从云海哥告诉他叶小曼来过之后,这段时间,他的悲伤、痛苦、悔恨、绝望全都憋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而在云海哥面前,他终于可以尽情地倾诉。
云海哥惆怅地说:“有些感情,注定是没有未来的;有的人,注定是无法终身厮守的。”
078 陌上桃花开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