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再见小曼最后一面,我要把这几年来的经历都说给她听,我想让她知道这七年来我是怎么过的,我要告诉她她对我来说有多么的重要。可是,我是彻底地伤了她的心,连见我一面的机会她都不肯给,就这么走了。没有小曼,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说到动情处,一行热泪从他眼中鱼贯而出,滑过脸庞,淌过耳垂,滴落在船板上。
路引泪流无声,云海哥的沉默像海水一样悄无声息地将他的悲痛淹没。云海哥知道,这种无声的哭泣所流出来的眼泪,是世上最悲伤的眼泪,这种悲伤带来的痛楚会直透心脏,痛得让人无法承受。有些往事已经淡忘如烟霞了,可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四十多年前的一天,他也像路引一样,用这种无声的哭泣来葬送那段在他生命中一直无法释怀的感情。云海哥的伤痕隐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他平静的笑容背后隐藏着被往事和回忆包裹起来的裂痕。没有人知道他隐匿在风流、放浪不羁的背后那深刻的痛楚。许多年过去了,那段感情仍像不定期发作的顽疾,不时让他隐隐作痛。只是近二十年来,随着年纪的增大、心性的淡泊,发作的次数慢慢地减少了,痛感也渐渐减轻,但要说忘记,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如果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世间又怎会有刻骨铭心?
蔚蓝和橘黄两色互渗的天幕下,火红的落日在海面上熊熊燃烧,船帆的阴影和夕阳重叠交错,不时涌起的浪花令海里的鱼儿仓惶失措。似乎是为了安慰路引,似乎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记住或是彻底地遗忘,云海哥觉得,那段在他心里埋藏了数十年,一直守口如瓶的感情,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好的听众才可以倾诉。而现在,在这晚霞胜火、浪涛翻涌的海面上,在这摇晃不定的渔船上,一切都已完备。
光阴的利刃已在云海哥坚毅的前额上划下了深深的刻痕,这个当年的浪子开口了,仿佛一场荡气回肠的莎翁悲剧徐徐地拉开了序幕。路引的泪水渐渐止息,随着云海哥沧桑悠远的声音走进历史的深处,走进一个人尘封已久的记忆当中。
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那个动荡不安,风云突变的时代。云海哥原名杜献忠,他从中国最好的大学毕业时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龄,他被分配到家乡云海的科委任职。刚到科委上班的时候,每天都必须面对无止尽的政治运动,杜献忠的生活全盘紊乱,根本无章可循。起初的半年,他尽量让自己置身事外,重拾幼时金石篆刻、诗词绘画的爱好,不时还练练小号。在北京上学的时候,他是学校乐队的小号手,每逢学校有重大活动,他都要随乐队参加伴奏。
上班时,杜献忠常常躲在单位的后勤办公室里临摹郑板桥的竹、齐白石的虾,还有徐悲鸿的奔马。在后勤办公室被占用、单位领导热衷于写大字报和检举材料的时候,他能对着苏大胡子的文集填词,心无旁骛地坐上一整天,然后写下几首满意或不满意的旧体诗词。下班之后,他回到家里,跟随已经年迈、被没收家业的爷爷学金石篆刻、画画,跟父亲学习诗词书法,跟四叔学二胡和粤曲。因为自小便有功底,几个月下来,他的篆刻颇有长进,隐隐然已有古朴之风;绘画书法日见功力,二胡也拉得像模像样,粤曲更是唱得越来越有味道了。虽然长辈们总是不露一丝嘉许,但他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进步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没过多久,造反派们开始抄家,所有的书籍和画册都被搜走了,连器材工具都被他们以“破四旧”的理由搜走,全都扔进了位于人民医院附近那个巨大的炼钢炉里大炼钢铁了。杜献忠爷爷和父亲的手艺活被迫停止,每个人都活在惶恐不安当中。
杜献忠的爷爷就是死于那个时期。一天,杜献忠下班回到家,父亲叫他去东房喊爷爷起来吃饭。走到爷爷的房间,发现爷爷靠在床榻上,双目微睁,脸上带着惊恐之色,他怯怯地唤了一声:“爷爷,吃饭了。”爷爷没有答话,他走近前去摸了摸爷爷的额头,发觉爷爷身体冰凉,再一探鼻息,早已气绝多时。
父亲在爷爷的尸体火化之后,对杜献忠说了一番话。他永远记得父亲的那番话,因为那是他记事以来,父亲对他说过的最沉重的一番话。父亲说,爷爷是被吓死的。爷爷一生勤勉,历尽坎坷,最后终靠诚信和努力创下偌大一份家业;爷爷为人宽厚、慷慨大度,对邻里乡亲、族人朋友都很大方,每遇岁贫,总是自掏腰包广济乡邻,还出资修建学堂、教会,现在的市卫生院也是得到爷爷的大力支助才得以完工的;甚至在抗日战争最困难的时期,爷爷还积极筹措资财给前线购买军用飞机。每个时代,总有天资聪颖、勤恳踏实的人希望能依靠个人努力而出人头地。凡是通过正当途径白手起家、事业有成之人,必尝常人难以想象之艰辛苦厄,正如苏轼在《晁错论》里说的“古今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爷爷含冤而终,实在是死不瞑目。
幸好,这场运动没有持续多久。一部分为国家和民族忧虑的中央领导人及时制止了这种苗头,“参天大树护中华”,没有让这场可怕的风暴蔓延下去。运动还在继续,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基本上得到了保障。那些自作主张,打着革命的旗号肆意对他人进行迫害的人,有一部分也得到了应有的惩治。然而,那些逝去的生命已经飘零如风,再也回不来了。
杜献忠在那段时期,无书可读、无画可画、无诗可写,连唱粤曲拉二胡也被禁止,剩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吹小号了。小号得以幸存,还是那个头头“独具慧眼”,认为这个小号用于召唤人们集合、开批斗会的时候还派得上用场,才没有收走。但小号也不能乱吹,否则惹来他们,给他套上吹奏资产阶级腐朽歌曲,不折不扣里通外国的叛徒、走资派的帽子,无异于惹火烧身、自寻死路。杜献忠只能在每天的清晨跑到银滩的海滩上去练号。没有想到,正是那把铜锈斑斑的小号,给他带来了一场无法收场、宿命般的情事。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在一开始就能看到结局的感情,是一场看不见地老天荒的烟火,是一段为了回忆而上演的离别,是他生命里无处告别的悲伤。
杜献忠这日早早地来到白虎头海滩。晨雾弥漫的大街上笼罩着一片潮湿的雨雾,天光熹微,白虎头海滩上,苍穹笼盖的浩渺烟波上如仙似幻地漂浮着几只小木船。海滩上,一排高大的青松树下长着成片白茫茫的风信子,在初夏晨曦将现的时刻,柔柔的海风微微吹拂着那片沾满了露水的风信子。
杜献忠先吹奏了一支巴赫的练习曲,随后又吹了一段《卡门》的序曲。海风湿润,轻吻着他的皮肤,树林深处传来了斑鸠的嘤鸣,接着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树林之后走出来一个烟视媚行的年轻女子。那女子面对着微微发愣的杜献忠,灿若云霞地对他笑了笑。
“你是干什么的,一连几天,天天来这里,吵得人不得安生。”一张粉黛不施的瓜子脸,匀称苗条的身材,标准的美人坯子。
杜献忠被眼前这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美人儿吓了一跳,忙说道:“姑娘你别见怪,我是科委的,趁清早,到这里来练练号。”
“你吹的曲子,全是腐朽反动的曲目,难道就不怕别人揭发你?”说着发出一阵咯咯的清脆笑声,语音婉转,煞是动听。
杜献忠听出她并无恶意,壮着胆子说:“这些都是西方经典的小号曲目,天地良心,我只是练号,没有其他意思,更没有造反的念头。”
“那你再吹一段别的曲目我听听,如果吹得好,我就不告发你。吹得不好,哼,可有你好瞧的。”
杜献忠吹了一曲《拉德斯基进行曲》,只是美人在侧,气韵阻滞,吹得并不好。
“高音部发音不准,力度不够,低音处理得太含糊,看来你要多加练习才行。”
“原来姑娘你也精通音律。这真是太好了,我根基不扎实,正缺乏名师的指点呢。”
“哼,我可不是什么名师,只是被你吵醒,过来看看谁的胆子那么大而已。”
杜献忠忙说,那我吹一首别的。说完吹了一首《鸽子》,音色悦耳洪亮,倒也雄伟激昂。
“你是不是每天都来这里吹小号?”那姑娘秀眉一扬,抬眼朝杜献忠望去。杜献忠看了她一眼,却像被高压电打中了似的,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079拉德斯基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