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宾斯基饭店。长长的红地毯从停车场一直铺到饭店门口,三十人的军乐团在奏着婚礼进行曲,京城有名的皇牌婚礼主持在门口恭候已久。兰月冰的车子刚刚停稳,毕恭毕敬的酒店服务生立刻上前为其打开车门,护着车厢顶,迎她下车,一众伴娘簇拥着她走向酒店大堂。
婚礼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兰月冰的瞳仁里闪烁着焦躁不安。路引和贾航航走进婚礼大厅的时候,兰月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盼望他朝自己这边看过来。然而路引只是和贾航航在说话,并没有朝她那边望过来。过了好一会,路引终于朝兰月冰的那个方向望去。兰月冰穿着意大利设计师根据她的身材尺寸手工缝制的婚纱,圣洁高贵的白色,皇冠般的缀绒头罩,斜插的V领开口设计,拖地的下摆,简洁大方的剪裁,使她显得愈发娇美。路引看见兰月冰望着自己,眼睛里铺满了欲诉还休的幽怨,苍白的脸上由于心事涌动而现出两朵红晕。突然间,兰月冰的双眸变得泪眼汪汪。这一刻,她多希望路引走过来,对她说,跟我走。那样,她就会像所有那些伟大的电影里为爱情而做出惊世骇俗之举的女主角一样,逃离这场自欺欺人的盛大婚礼,逃离她生命中所有的悲伤。路引读懂了她的眼神。对她,路引已背负了太多的犯罪感,时至今日,就算他明知兰月冰并不爱这个即将和她结婚的男人,他也已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阻止另外一个男人得到他想要的幸福,这个男人掏心掏肺毫无保留地爱着兰月冰,会全心全意地去照顾她,生老病死,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会将她摆在第一位。而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已经永远留给了叶小曼,以后也没有人能够取代。即将成为兰月冰合法丈夫的这个人所能给她的,是他永远也给不了的。他望着兰月冰艳若桃花却泪眼婆娑的脸,心里一阵抽搐。
各式人员已陆续到场,大堂内的婚礼进行曲轰然响起。司仪主持了开场白,接着是新郎新娘按照传统的中国婚礼仪式进行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然后是新郎新娘互相交换结婚戒指。顾隆平把一枚镶有八克拉南非钻石的铂金戒指套在兰月冰的无名指上,兰月冰最后朝路引望了一眼,眼中弥满了忧伤,路引赶紧移眸,望向别处,他生怕控制不住自己,一时冲动,做出非常之举来。
一切皆已无望。兰月冰眼中扑簌扑簌地掉下泪来,在旁人眼里,都以为新娘是喜极而泣,因为他们都看见了她脸上的笑颜,只有路引知道,此刻的兰月冰,心如刀割。
兰月冰在婚礼宴席上强装欢笑,和生意场上、政界的朋友觥筹交错,对于客人要换过她手中白开水的要求她总是无不应允,毫不推拒地接过客人递过来的高度酒。客人们纷纷称赞新娘子的豪气和酒量,顾隆平想挡也挡不住兰月冰一次次的举杯而尽。兰月冰在向客人敬酒敬到第十九桌的时候就一个踉跄醉倒在地,顾隆平赶紧把她扶起,送进休息间。路引见状,心头泣血。
婚礼草草收场。路引再见到兰月冰的时候,是婚礼的三天之后。兰月冰和贾航航送他到首都机场,兰月冰告诉他,她要去新西兰休养一段时间,可能短期内不会回国了。她泪眼蒙眬地望着路引,对他说:“你去吧,不要觉得欠我什么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我觉得应该给的,我只要你记住我,记住我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时光。这是我这辈子对你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个要求,能答应我吗?”路引黯然地点头,在她脸颊处蜻蜓点水地一吻,双眼已然湿红。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所负兰月冰甚多,这笔情债,他一辈子都还不清。
路引走进安检队伍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哥哥的那首《别话》:“今天起,没有了你,心中爱意有否变迁,今天起,身边失去你,但我朝夕在怀缅。吻吻你,何时望远远,但觉心内极迷乱,总相信日后,始终会会面,伴我深深祝福和眷恋……”想起萧潇也是这么跟自己亲吻道别,他看着她远走高飞。哥哥说,总相信日后始终会会面,但他和兰月冰、萧潇之间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而叶小曼,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会面。他忍不住回过头来最后看兰月冰一眼,她正泪眼汪汪地望着自己,柔弱的身躯显得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无助,他心中涌上一阵剜心的痛,如果不是贾航航站在兰月冰的身后,他真想冲过去抱住她,然后把她带走。路引终究没有这样做,他掉过头,融入了拥挤的安检队伍当中。飞机起飞的一刹那,天空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雨点,仿佛情人哭泣的眼泪。
又一个女子在情路上与路引擦肩而过,剩下的只有秋风拂面的悲凉和无法排遣的浓稠离愁。所谓爱的过程不过是路引黑暗无助的生命中一场盛大的烟火,那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凋零。生命就是这么冷酷无情地让这一幕一遍又一遍地重演,这些声势浩大的虚无,成为他挥之不去的记忆碎片。在飞机上,路引心想,世间到底有没有真实而永恒的感情?那些两情相悦此生不渝的爱,难道真的要回到远古时代才能找得到吗?寻觅、相依、守候,然后是恒久的死寂,出现在他生活中的爱情,看不见明天,没有未来,只有刹那间的辉煌,烟花散尽之后,一切又恢复到太初般的沉寂。
路引孑然一身回到紫荆公寓,小黑消瘦了许多,不单是寂寞,想念和忧虑同样会使它消瘦。萧潇和兰月冰终于从他的生命这一页里彻底地翻了过去,再不回头。他的感情世界再次变得死寂,如同一个无月无星的漆黑夜晚。在他隐隐坚持的守候里面,只剩下一盏薪火微弱的孤灯,在他心里一直一直燃着。这七年来,叶小曼如同一颗飞转不停的行星,路引是她的卫星,围着她旋转不息。七年过去了,无数的爱恨交织已经发生,无数的人声鼎沸已经静默,无数的悲欢离合已经闭幕,那细小的灯芯仍在闪着微妙的光芒,这一丝细小的期盼支撑着路引走过这些年的风雨如晦。现在,就连同这最后的一丝希望,都在摇摇欲坠,他心里的那盏灯火即将油枯灯灭。
客厅里传出的是哥哥的《需要你》:“每晚在梦内,朦胧拥抱你,迷糊梦醒,抱紧不休的痛悲;彷徨渗着泪,含糊呼叫你,言辞渐哑,但逼出呼喊声,需要你,必需与你一起。我竟不知一生之中,这般深爱你,假使一天可再会,你会发觉我别来多么想你……”听着哥哥深情的歌声,路引又涌出了对叶小曼排山倒海的思念。他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又梦到了哥哥和那坛醉生梦死。他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去到黄沙漫天、风雨飘摇的西域大漠,找到戈壁滩上的那间小客栈,敲响那扇年久失修、半遮半掩的破败木门,向哥哥要一碗醉生梦死。哥哥用迷离颓唐的眼神望着他,看见他疲惫的面容和忧伤的眼神,明白了他的来意。
路引和哥哥坐在那张低矮破旧的小木桌两侧,斑斓的夕照透过屋檐上方挂着的鸟笼,投下一缕缕不停晃动的阳光,光线暖和橙黄,洒在哥哥英俊的面庞上,投在路引苍白老朽的脸上,落在酒香浮动的木屋四野。哥哥浅浅地为自己斟了一小碗清酒,对路引说,你这次来,还是想要醉生梦死的吧。这七年来,来找我的人不多,我的生意也一直不好,也许是纷争仇怨已经逐渐少了,也许是现在的感情都淡漠了,这年头,已经没有多少人值得他们记住,痛苦很快会被新的感情所取代。但是,前几天,有一个人来找我,她跟你一样,也是来要醉生梦死的。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告诉她,酒是好东西,但喝了醉生梦死之后,就会彻底忘掉以前的那些事,忘掉那个人,你真的要喝吗?她想了很久,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现在,我问你同样的问题,你真的要醉生梦死,要忘掉所有的往事吗?
路引掏出七星,递了一根给哥哥,哥哥用桌上长燃不熄的油灯帮他点燃了香烟,然后把自己的那根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我戒烟很多年了,从白陀山回来的那年就戒掉了。因为,我知道,要做一个最好的剑客,一定不能被世间的任何东西所束缚,不能对任何事物产生依赖,否则,永远没有机会成为世上第一流的剑客。但是,今天,看样子是个温酒抽烟的好日子。而你,是个奇怪的客人,你让我想起了我在白陀山桃花盛开的时候,那个还没有成为我嫂子的女人陪我在山上抽烟喝酒的那些美好时光。
072婚礼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