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引独自走进云海机场的时候,兰月冰送他在首都机场登机、萧潇离开云海的那些片段又恍惚迷离地交错出现,他分不清哪些是确实存在的,哪些是已经发生的。现实有时如同灵魂深处遗落的幻境,当他体会到它存在的时候,灵魂却已撇下他离体而去。
走出首都机场,天边有大朵大朵暗蓝色的云彩,悬浮在晴朗明净的天空,清晨的一场大雨浇灌出这天的云层掩映,所有的污浊已随同那瓢泼的大雨化去。
还有三天,兰月冰就要嫁人了。这个将为人妇的年轻女子,没有一丝要当新娘的喜悦和欢欣,她的脸上毫无表情,那乍现的笑容被偶尔透出的淡淡愁容所遮盖。兰月冰累了,她不想再这样拖下去,现在,她只想要一个安定的家庭,不要让自己终日被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所纠缠、总是沉浸在那些揪心泣血的回忆中。那样的日子她过够了,她想要改变,把自己交给一个强壮有力的臂弯,交给一个能包容她的一切的男人。她知道,她要嫁的这个男人,不会令她有胸如鹿撞的心跳,更不会令她有肝肠寸断的思念,但是那个男人能让她安静地憩息,从容地起居饮食,过上平静的日子。她知道,情路坎坷,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能够昂首阔步地等来另一个风和日丽的明天,遇上另外一个让她动心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坚持不到那个时候。所以,她选择了这个一直在她身边默默地守候的男人,这个比她年长十二岁的男人。兰月冰清楚地知道,坚实的婚姻,只有顾隆平这样的男人可以给她,婚姻,或许就应该这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平淡如水。和他在一起,或许更接近幸福的本质。兰月冰对于这二十七年来,自己这前半生的事情仿佛忽然间豁然开朗,爱情是一回事,婚姻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当她不能两者都拥有的时候,至少可以择一而活,不必苟延残喘。
兰月冰见到路引,努力想表现出轻松愉悦,可是他对她一笑,她就管不住自己的眼泪,泪水顺着原来浅浅的泪痕淌出,她转过身,擦干眼泪,回头向路引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路引看见她酸楚的笑容,心里隐隐作痛,可是他知道,他什么也不能多做,他曾给过兰月冰的那些缠绵,对她而言,说不定是一种更大的伤害,他不能一错再错。
他们都没有再提在浩洲岛上发生的事。兰月冰带路引去望京看她的新居,那是一套三层独门独户、四面见光的别墅,有前后花园,两个车库。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式样是兰月冰所喜欢的,如同她在新西兰留学那几年所见到的在村庄里与森林浑然一体的楼房。别墅的院子里铺着平整的台湾草,种着大簇大簇的月季,一个小巧雅致的凉亭之旁是一张简朴的摇椅,在夕阳西下的傍晚,坐在摇椅上静想心事,可以消磨整个炎热的北京夏天。他们俩坐在摇椅上,路引微微使劲,用脚一撑地面,摇椅就轻轻晃荡起来,所有的思绪又随着掠耳而过的微风在心头荡漾。兰月冰说,顾隆平去了意大利,为她订购婚纱和钻戒,她将有一个无数女孩梦寐以求的奢华婚礼。她笑了,在路引听来,那仿佛是自嘲,他听得出,她并不开心。兰月冰见他低头沉默,对他说,她将来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要送他们上最好的学校,让他们将来成为律师、建筑师、会计师,要让他们有一个美好的前程。路引淡淡一笑,脸上现出无限哀思。
为了打破沉默,路引斟酌着措辞,对她说,一个多月没见贾航航了,不知道他的宝贝女儿怎么样了,想让她陪他去看看贾航航。兰月冰点头说好,因为,顾隆平后天就要回来了,三天之后是她的大喜日子。从此,她就要全心全意地做个全职太太了,公司的事会交给手下人去打理,与路引之间可能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在协和医院,路引和兰月冰见到了贾航航。贾航航不到两个月的女儿盈盈一直咳嗽、高烧不退,后来送到医院检查,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是隔代遗传,在她六岁的时候必须做心脏搭桥手术。燕儿走后,贾航航整个人落了形,一想到女儿如果不做手术,可能活不过十周岁,但若要做,又不知去哪里筹集这笔高昂的医疗费,三十万元之巨的手术费和六岁前那数不清的治疗费用,更使他愁得人比黄花瘦。他和燕儿这几年微薄的工资仅够维持这个家庭的日常开销和偿还房子的银行贷款,燕儿的丧葬费又花去了一万多元,他因忙于应付家庭变故,长期请假,连工作也丢了,现在根本不可能凑得出这笔钱。
兰月冰悄悄地对路引说:“你跟我来。”她把路引拉到医院门口,让他去买两瓶矿泉水。路引去买水的时候,兰月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半个小时之后,路引见到上次在龙生给员工们培训的那个教授模样的经理提着一个手提箱急匆匆地来到医院门口,对兰月冰说:“兰总,这是三十万整,您看,要不要点一下?”
兰月冰点了下头,说:“不用了,张经理,麻烦你了。明天我会把钱划到公司账上,你记得让财务转账就行。”
张经理向路引打了个招呼,向兰月冰道别,匆匆走了。兰月冰把手提箱递给路引,路引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立在那儿,傻傻地望着她。
“拿去给航航。”
路引手中的两瓶矿泉水突然间跌落在地,“月冰,这么大一笔钱,我怎么能要?”他知道,三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别说是亲朋好友,哪怕是兄弟姐妹,也未必能这样浑若无事地拿出来。兰月冰越是举重若轻,越是满不在乎,他觉得他欠她的就越多,心头的愧疚也越深。
“今年货俏,海鲜卖得特别好,这笔钱是老李那个虾塘赚的。再说,航航是你的朋友,不也是我的朋友吗?你说,世间上,有什么人能比航航的遭遇更不幸?母亲被自己的亲舅舅气死,新婚不到两年的妻子丢下他撒手而去,留下来的一个小孩又得了先天性心脏病,还有比这更不幸的吗?我们这前半生,所经历的那些痛苦,跟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都不帮他,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他怎么过得下去?”
顿了一顿,兰月冰继续说道:“千金难买心头爱,钱再多,又有什么用?你不要觉得这是欠我的,换了任何一个人,如果他有这个能力,他也会这么做的。还有啊,我想过了,我结婚之后要休息一段时间,我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帮我主持龙生的工作。顾隆平有他的生意,无暇顾及,航航刚好也没了工作,我看他过来接替我的位置挺合适的。”
路引接过皮箱,将兰月冰拥入怀内,“你这样做,是要让我一辈子都觉得对不起你,让我一辈子都欠你。”
兰月冰头枕在路引肩膀上,眼泪又流了出来,“你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了别人许多,一想起那位年轻的战士,我才知道心长在哪儿,因为它真的痛了。这是上天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你就成全我吧。”路引心里犹如海啸般汹涌澎湃,那些翻滚的浪潮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他的心房,几乎要把他感情的堤坝冲崩。
贾航航接过路引递过来的皮箱,抱着路引的肩膀无声地淌泪,那无言的感激尽在这深深的拥抱当中。贾航航放开路引,跟兰月冰握了握手,对他们俩说:“好兄弟,兰总,我替燕儿和盈盈收下这笔钱,我一定会治好盈盈的。”病房里,传出盈盈轻微的呼吸声。
七月二十一号,这日的黄历上写着: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煞东,宜嫁娶、祈福,忌作灶、行丧。天晴无云,阳光普照,大地似罩了件金色披风,来来往往迂回的风兜面而过,仿佛风里面漾满了旧日的过往。呈现在路引面前的,是一幅崭新的未来图景。当要和某种东西告别的时候,上帝总是给予人们无声的暗示,生命的姿态日新月异,昨天,如同那退色陈旧的黄历,风吹纸落,已悄然翻了过去。
兰月冰的婚礼在凯宾斯基饭店举行。路引开着兰月冰的切诺基,载着贾航航,跟在婚礼车队的最后,前面是一字排开的十辆崭新的凯迪拉克。兰月冰坐在第六辆凯迪拉克里,身边坐着的是迎娶她的顾隆平。顾隆平轻轻握着兰月冰戴着蕾丝白纱手套的手,心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喜悦,他等这一天等了六年,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苍天不负有心人,什么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的付出终于得到了最好的回报。兰月冰脸色苍白,面若平湖,这一刻,她祈求已久的幸福宁静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如期来临,心中却如浪涛翻涌的海面般难以平静。
071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