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直在小声抽泣的李朴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道:“树东说过,退役了要和我回他河南信阳的老家开烤鸭店的,他说一定能赚大钱,赚到钱之后要给他爸装个义腿,现在,他再也回不去了。”李朴方痛哭失声,最末那个“了”字的声音拖得极长,最后已变成向命运的哭诉和对上帝的声讨。
刘以舟搂住李朴方的肩膀,柔声说:“朴方,别哭,树东他是好样的,树东是条汉子,他对得住这身军装,对得住他的家乡信阳,对得住全国人民。我平时对他太狠了,对你们要求太严厉了,你不要怪我。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你们一帮人出去唱歌,被人诬告去找小姐,其他几个中队的战友都没有受到处分,我却把你们俩禁闭了三天。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的心里有多痛,我一直把你们俩当儿子一样,从最基层把你们俩提拔起来,带了你们四年,我宁愿你们战死在战场上,也不愿你们做出有辱这身军装的事情。朴方,你别哭,不要让外人看见,要给树东长脸。”刘以舟说完,眼眶也已湿濡,扶着李朴方,和其他几名战士一同走出了病房。
路引双眼发直,坐在病床上像个不会动弹的木偶,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程克武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放在路引左手边,对他说:“这是兰月冰女士托我交给你的,她今天中午跟着军舰已经离岛回云海了。这里是部队在岛上的医院,你没什么大碍,休息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另外,陶树东同志的葬礼后天举行,你要是想参加,就让护士捎话给我,我过来带你。我走了,你休息吧。”
程舰长走后,路引打开沉甸甸的牛皮纸袋,里面有一个手机盒,一张中国银行卡和一个部队的信封。他从信封里取出信,是兰月冰用部队的信笺纸写的,上面写着:我来看过你,军医说你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这张卡里有十万块钱,是我上午去码头附近的银行转存的,密码001147,你帮我给程舰长,让他转交给为救我而牺牲的那位战士的家人。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小曼吧?在长城脚下的那天夜里,你在梦里都念着她的名字,在我耳边反反复复地喊她,我又怎会不知道?之前,我一直不死心,我想知道,你心里除了她,还能不能再容得下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在你心里,有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到达的地方,除了你一直以来深深爱着的小曼,也没有其他人能去到那个地方。有时,我羡慕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你们的过去有那么多的回忆。我和你,却只有短短的一个晚上。可是,那个晚上你让我明白了,身为一个女人,什么才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我想除了你,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带给我这种感觉了。以前,我总是埋怨上天对我不公平,来这趟云海,和你共同经历了这场劫难,能活着离开这个小岛,我再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你的手机掉进了海里,也是因为我。我多带了一个手机备用,这个是新买的,我挑了很久才选中的,留给你,当是个纪念吧。如果我能管得住我自己,也许,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珍重,再见。
这封信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可是路引明白,字里行间藏着兰月冰对他最深挚的感情。他打开手机盒,里面装着一个金属外壳、很有质感的手机,入手颇沉,一看标志,是威腾。手机盒里还有一块备用电池、一个充电器和一张保修卡。他拿着手机,望着窗外那片葳蕤的樟树林,久久出神。
两天之后,浩洲岛“滴水丹屏”海域,1147号军舰之上。天色处于明暗交替之间的灰白状态,五时四十五分,第一缕熹微的晨光优雅地拨开薄薄的云层,照落在军舰冷青色的甲板上,发出微茫的寒光。路引和六十二名南海舰队官兵一起,面迎着大海列队而立。面色严峻的程克武上校穿着雪白的军服站在队伍之前,对着众人,朗声宣读南海舰队军区司令员亲手签发的文件《南海舰队军委关于给陶树东和李朴方两位同志记一等功的决定》,全文如下:
陶树东,男,汉族,一九八四年四月出生,河南信阳人,预备党员,二OO二年八月入伍。李朴方,男,壮族,一九八三年六月出生,广西浦北县人,中共党员,二OO一年八月入伍。陶树东和李朴方同志在浩洲岛“滴水丹屏”海域受淹礁石救援行动中,冒着生命危险在极度恶劣的海面上作业时间长达四十分钟,经过与漩涡、激流、巨浪的殊死搏斗,终于成功救出两名被困游客,圆满完成了救援任务。陶树东同志在女游客被卷进漩涡之时,把自己的救生衣套在了女游客身上,同时还把救生艇上的绳子系在了女游客的腰部,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他却被无情的海浪卷进了漩涡,壮烈牺牲,以身殉职,享年二十二岁。
经军委研究决定,为表彰陶树东和李朴方两位同志的英勇行为和舍身为人的奉献精神,给李朴方同志记一等功,给陶树东同志追记一等功,并提前通过陶树东同志的入党申请,追认该同志为中共党员。
程克武上校的文件宣读完毕后,转身面向大海。太阳整个地露出了海平面,温煦的阳光照亮了辽阔的大海,猎猎的海风从战士们的身边疾掠而过,每个人都挺立得笔直。六时正,随着队伍正中的刘以舟中校一声饱含着泪水的口号:“立正,敬礼!鸣枪!”尖锐的枪声响过之后,刘以舟中校声带都要被撕裂开来似的迸发出“奏国歌,升国旗!”的庄严号令。小号手激越高昂的喇叭声吹响,鼓声雷动,国歌奏响,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被朝阳映得无比鲜艳。那艘陶树东和李朴方曾经用来渡海营救路引和兰月冰的救生艇从军舰上被缓缓放入海中,艇上摆着一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军装,军装上别着一枚中国人民解放军一等功的勋章,旁边摆放着一张陶树东的遗像,整艘小艇被一面鲜红的国旗覆盖着。下到水中,小艇随着波浪的推涌,一荡一荡地向大海深处漂去。站在甲板边沿的李朴方打开陶树东的骨灰盒,将盒中的骨灰一点一点撒向茫茫大海,让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永远战斗在自己的岗位上,永远守护着这片他们曾经一起流血一起流汗、一起训练一起嬉戏,留下了无尽欢笑的海域中。这时,刘以舟中校发出一道石破天惊的指令:“吹安息号!”号声悠扬嘹亮,响彻整个浩洲岛沿岸。
一阵海风吹来,李朴方手中的骨灰四散飘扬,全部撒进了海里,他放下骨灰盒,强忍疼痛,高举起受伤的右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面对着大海,两行热泪怆然而下。突然间一个穿云裂石的声音划破长空:“树东同志,一路走好!”李朴方身后,路引双眼同样噙满了泪水,和其余的六十二名官兵一样行着军礼,六十三个声音汇聚在一起“树东同志,一路走好!”声震霄穹,响遏行云。
朝阳初升,露珠消融;军乐悠悠,红旗飘飘。北部湾浩洲岛海域,中国南海舰队1147号军舰上,为陶树东送行的泪别之音经久不息。
路引从浩洲岛回到云海,强装平静地回到公司上班,对岛上发生之事谁也没说,试图拼命地工作来麻醉自己。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都在地里与生产部的职工一起侍弄金钟小南瓜、日本小青瓜等作物。
这天直忙到晚上九点,才把最后一批南瓜采摘、打包装车完毕,路引开车回到市里,在北京路的一家桂林米粉店里草草吃了碗米粉,买了一条七星,回到紫荆公寓。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真实地活着,他的七情六欲可以不加掩饰地流露。深夜一点,他抽着闷烟,听着哥哥的歌,想起岛上所发生的一切,无法入睡。这时,他听见了威腾特有的短信提示音,拿起手机一看,是兰月冰发来的短信:下周我就要结婚了,想再见你一面。他对着手机怔怔发呆,一种无力的虚空使他跌坐在沙发上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兰月冰,多好的一个女子啊,美丽大方,聪慧过人又善解人意,年纪轻轻就已坐拥一份偌大产业,更难得的是对他又一往情深,她简直是上天为了弥补叶小曼的离去而安排给他的一个无可挑剔的伴侣,如果不是因为有和叶小曼在一起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她真的是一个值得与之携手走完这辈子的人。可是要路引告诉自己别再等下去了,忘记叶小曼,他知道,终其一生,他都做不到。
天快亮时,窗外的夏雨下得一阵紧过一阵,雨滴敲打在窗户和树叶上的响声似缠绵无尽的哀愁,整个城市被一片密不透风的忧伤所笼罩。路引抽完烟盒里最后一根七星,给兰月冰回了一个信息:我去看你。
070礁石之困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