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岸上休息了十来分钟,开始向从上游漂下来的皮划艇求救,无奈水势太急,艇子一漂就过,根本来不及泊岸。他只好沿着岸边的礁石,越荆林灌丛而下。由于脚伤行动不便,行进得颇为缓慢。他想起《徐宏祖游记》里有载,徐霞客当年在湖南探幽揽胜时在江边遇贼人打劫,强盗们洗劫一空之后将他赤身裸体地抛入江中,徐亦与仆人失散,幸好得人救起,施与衣裤,那时他身上仅剩一根盘束头发的银钗,自己这遭遇可又比他强了许多。他身上皆为小伤,全不放在心上,只是记挂着叶小曼,不知她是否安全,颇为忧急。他又再跋涉了半个小时,来到一个水势平缓之处,天色已变得昏暗。这时上游又漂来一只皮划艇,他高声向艇上的来人求救。艇中坐着两条伟岸大汉,他们的身高块头比刚才助他脱离隘口的那个汉子还要高大魁梧。两大汉中的一人伸出一只木桨,让路引抓住了,路引用力一拉,他们的小艇靠了岸。路引简略地向他们叙述了自己落水的情形,伸浆的那个大汉扶他上了艇子,三人同渡,向下游漂去。两大汉天生神力,臂力惊人,小艇被他们调拨得宛转自如,再凶险的水势也轻轻巧巧地过了,路引一问,才知这二人是武汉体育学院皮划艇专业毕业的运动员,是上届七星国际越野挑战赛的三甲选手。再过得十来分钟,小艇漂到了终点,一大汉扶路引下了艇。终点处停泊着数以千计的皮划艇,成功登岸的游客们大都全身上下湿了个透,黑漆的峡谷全靠几盏昏黄的电灯照明。路引四处张望,突然看见叶小曼凄楚无依地站在泊艇处的浅滩中,晚风轻拂,几缕干了的秀发在风中凌乱地飘舞,他大喊“小曼!”这一声呼喊,于叶小曼听来不亚于天籁之音。她回过头来,看见路引的笑脸,喜极而泣。
从谷底上至山顶尚有半个小时的山路要攀登,两大汉见路引脚伤行走不便,一人背着走一程,轮换了两趟,把他背上了山顶,叶小曼在一旁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登顶后,两大汉与路引握手作别。路引这时才见到叶小曼光着脚丫,脚板满是泥浆,只有两只脚踝依然晶莹剔透。
路引笑问:“咱俩的鞋呢?”
“早被冲跑了,你能把命捡回来就不错了。还好钱包没放进那个防水袋,不过钱都被打湿了。”
路引摸了摸裤兜,说:“我的也是,全湿透了。”
山顶有旅店、小卖部,两人从险象环生的峡谷漂流回到文明世界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两双五元钱一双的草鞋,草鞋式样简洁,但结实牢固,光着脚丫穿起来别有一番风韵。路引大腿小腿多处划伤,原来的牛仔裤也已划破,他只得买了一条短裤穿上。不少游客的遭遇与路叶二人相同,途中见了,大家相视一笑。找到那辆从宜昌开来的专线旅游车,两人取了行李包,就去寻医务室。路引在医务室包扎清洗好伤口,双腿上贴满了创可贴,脚踝处还扎着纱布,穿着短裤和草鞋趑趄而行,情形非常古怪滑稽。叶小曼去买了些煎土豆、玉米来与他充饥。
车子把游客送到宜昌的荔湾酒店时已是深夜,一车旅客都感饥肠辘辘、疲劳不堪,惊险刺激的九畹溪之旅宣告结束。
路引在酒店柜台处填写住宿登记表时,适才搭救他的两条大汉现身,叶小曼邀请两位大汉与他们一起用餐。两大汉也不推拒,不过饭后却抢先一步结了账。那位肤色更为黝黑的大汉对路叶二人说:“小兄弟,小公主,咱们后会有期。”说完踏着月色,大步流星地赶往宜昌火车站去了。路引对着两位大侠飘然远去的背影怔怔发呆,心中被他们豪迈侠义的风骨感动得久久不能平静。
上到客房,叶小曼扶路引到洗浴室简单地清洗了一下,出来之后再帮他细细地抹拭伤口,他双腿及胳膊青肿得着实厉害,臀部也有伤,坐也坐不得,躺也躺不得,只能半边屁股侧倚在床上。叶小曼坐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好让他不那么累,一只玉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短发。
“都是我不好,自己坐不稳,掉到水里去了。那一刻我在艇上被水冲走,转弯了还不见你露出头来,我真担心死了,假如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路引笑了笑,说:“小时候,村里算命的阿婆就说我有虎相,虎属猫科,猫有九条命,遇事必能逢凶化吉,我死不了的。”
“你就爱这么胡说八道。”
“你肯听我胡说八道才好呢,要是像去年那样,理都不理我,那真叫人伤心难过死了。”
“我以后再也不那样对你了,我要你一辈子都做我的傻孩子,好不好?”
“万一我今天变成了独臂大侠杨过或者是瘸子傅红雪了怎么办?你还要我吗?”叶小曼用右手双指堵住他嘴,不让他说下去,柔怜地说:“你就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为了救我,我怎会不要你?”
路引只觉今天就是为她死了也是心甘,往她脸颊和脖子处吻去,叶小曼娇嗔了一声“讨厌,又来了”,随即闭上了双眼。路引只是把她抱得更紧,吻得愈加热烈。末了,叶小曼用仅剩的一丝理智推开他,说:“要是你只剩下一条腿或是一只手,你就不能再欺负我了,看你还怎么做坏事。”路引皱眉垂目,心中颇为沮丧。叶小曼像安抚被家长责骂的小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傻孩子听话,要睡觉了。”他点了点头,心中又涌起对搭救自己的两位大汉的无限思慕。
是夜窗外,上弦月,清辉遍洒山岗。
汽车终于驶到了罗坪,那条蜿蜒的渫水河自北向南逶迤流过,把两边的山谷划分成两道深峡。路引看见李二伯的渡船悠悠地泊在河边的一滩浅石之畔,高兴地大喊起来:“二伯,二伯,是我,路引啊。”
李二伯看见他,憨憨地朝他一笑,挪了挪头顶的草帽,一边把船撑过来,一边说:“哎哟,俊哥儿路大回来咧,莫不带个媳妇回来咧?”
路引到县里念高中的时候每次外出都要过这条渫水河,每回都是李二伯撑的船。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条船就由李家掌管,在路引父亲还很小的时候,是李二伯的爷爷撑船。路引父亲在世之时说过,李二伯他们家操持这个行业已经整整四代人了,撑船是他们家世代相传的谋生行当,这条窄窄的木船也成为这个村和外界交往的唯一通道。
河水清幽,清亮得显出碧绿的颜色。路引在船上掏出一根七星递给李二伯,帮他挡住北风,点燃了。
“哟,路大,这是外烟咧,我好久没抽过这么好的烟咧。”路引把一包七星都塞到李二伯的口袋里,李二伯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推托着不肯要,他一放下桨,船就在水里打转,要漂到下游去了。
路引笑着说:“二伯,莫客气,拿到。你抽烟,我来撑船。”说完,不由分说地夺过他手中的木桨,哗哗地划起来。老实巴交的李二伯露出不胜幸福的笑容,像抽鸦片似的抽着那根七星。
这段河岸只有不到八十米宽,约摸十来分钟,路引就把船划到了对岸。他下了船,递给李二伯一张十元钱的钞票。李二伯连忙从裤兜里掏出一堆毛票,要给他找零。路引阻止了他。
李二伯脸上憋着气,红着脸对他说:“路大,只要两块钱,你给多咧。”
路引笑笑,“二伯,拿到,就当我回去的船费也给了,这样就行咧。我大年初五回去,早上七点钟,麻烦你到时过来再撑我一把啊。”
李二伯憨憨地说:“要得,要得。慢走,慢走啊。”
路引提着一个中号的行李箱,背着叶小曼送给他的球包,很快就爬上了河岸,走进那片茂密的柑橘地里。路上,他的胸臆间尽是甜腻的柑橘浓香混杂着玉米收割之后的泥土芳香,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回家的路,这是大地的质朴气息,这是家乡的土木味道。
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堆积得很厚。路引加紧了脚步,不一会,天上就飘起了零星的小雨,斜斜地落在庄稼的田垄上,落在迅步疾走的路引身上。走到村边的一排柚子树下,其中有一棵长得高大壮盛,枝叶扶疏。近乡情更怯,他在这棵柚子树前停了下来,任凭雨丝落满他的前胸后背。路引小时候,和小他两岁的弟弟路瑞时常爬到这棵树上摘柚子,掏鸟窝,捉青虫子喂家里的白鹅。弟弟如果还活着,到现在,也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说不定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弟弟现在一定会从家里领着孩子出来接他,孩子们会飞奔过来,扑在他身上,搂着他脖子喊大伯了。
056 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