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玄幻奇幻> 烟花散尽>057还乡2

057还乡2

路引正沉溺于遐思当中,恍惚之间,听到一句怯生生的清脆的童音:“舅舅,舅舅。”他抬头一看,一个年轻漂亮的妇女撑着一把花伞抱着一个小伢俏生生地站在柚子树跟前的竹篱笆旁,正是他的妹妹路翠。
路翠朝他奔过来,脸上闪着晶亮的泪花,喊道:“哥,你可回来了。”路引放下行李,接过妹妹怀中的小伢,是个长得很白净的女孩,他往小伢的嫩脸上亲了一下,激动地说:“小妹,小伢会叫舅舅了,真乖。”小伢见了生人,把脸别到一边,哭喊着要妈妈。
路翠抱过孩子,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掌,喝道:“莫闹,这是你的舅舅咧,咱们的舅舅回家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伞撑过路引头顶,要为他挡雨。
路引把伞推开,说:“挡着小伢,莫淋了雨。”说完拎起行李箱,大踏步地往家里走去,转过这片篱笆,就到家了。
在冬雨漫洒的村子里,路引看见他从小居住的三间土坯垒成的小屋躲藏在四周高大挺拔的钢筋混凝土建造的房子之中,如同一个衣衫褴褛的侏儒站在一群锦衣华服的巨人堆里。他们家的土房子二十年前盖好一直沿用至今,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霜蚀雨淋,原本的黄褐色已退化成灰黑色,墙头屋顶也出现了多处破损,像个面黄肌瘦的乞丐。在他离开家乡去武汉求学到奔赴云海工作的十年时间里,母亲和妹妹在这个破落的土房子里相依为命,为他源源不断地提供求学的费用和不息的精神支持。路引见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家,心头涌上一阵心酸。
他绕过屋前那道树枝编成的柴门,走过那口摇井,推开虚掩的木门。厨房里炊烟袅袅,母亲正在做饭,他激动地说:“妈,我回来了。”
母亲转过头来看见路引,脸上溢满了慈爱,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前两天接到你电话说要回来,我就一直没有睡好,想着你回来。”说完,母亲又扭过头去切砧板上的熏肉,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滴在青石板铺成的灶台上。路引放好行李,来到母亲身边。见儿子过来,母亲赶紧用围裙擦了擦眼泪。路引母亲仍和从前一样,腼腆,不善言辞。中年丧夫的巨大打击和生活的沉重负担像两座超出人体极限的大山压在母亲的肩头,长期的重压和终年不断的劳碌,使她变得沉默寡言。路引看见母亲的身子比三年前回家时更见佝偻了,长期的田间劳作和家务操劳,加上没有得到很好的营养和休息,使母亲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身体已大不如前,才五十来岁的人,已是两鬓斑白,皱纹如同刀刻一样深深地嵌在她黝黑的脸上,显得十分苍老。厄运无情地夺去了路引父亲和弟弟的生命,夺走了一个女人最渴望拥有的完整的家庭和安宁的幸福,岁月冷酷地夺走了母亲的青春和健康,只剩下一具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躯体。路引心痛母亲,想回家的时候能帮她多干一点活,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帮忙,把他推到厅房里去,转身又回到厨房里忙活开来。
路翠把孩子交给路引,进到厨房里帮忙。小外甥女两岁多了,农村小孩没有城里孩子那么娇生惯养,不一会儿就熟稔了这个从未谋面的舅舅。路引抱着小外甥女,走进了他的房间。房中有一张大木床、一张桌子和一个书柜,墙壁四面泛黄,向南的墙角有两道如闪电般交织的裂痕,房间的中央是一张暗淡无光、颜色颓黄的毛主席画像,画像左边的两角还有一摊浅浅的被雨水浸湿过后留下的水迹。他小时候和弟弟就住在这个房间里。想起弟弟总是对自己说:“哥,这个好吃,给你。”“哥,将来我长大了要给你买最好吃的山楂饼。”“哥,将来我要挣很多很多钱,给你买好多好看的小人书,给妹妹买最好看的新衣服。”他眼眶一下子湿了。望着自己怀中可爱的小外甥女,眉目清秀,有着深深的眼眶和高挺的鼻梁,依稀就是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他不禁在她小脸上亲了一下,小外甥女被他的胡子扎得咯咯直笑。
快吃饭的时候,路引的妹夫回来了。路引三年前参加妹妹婚礼之时见过妹夫一面,那时这个小伙子还显得很稚嫩,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壮实的庄稼汉。路引把从云海买回来的东西拿出来,有给母亲买的棉绒袄子、给妹妹买的休闲服、给妹夫买的夹克、给小外甥女买的童装,还有几包云海产的海鲜、两罐纽崔莱的奶粉。他把东西拿出来之后,行李箱就整个的空了,只有那个球包里装着几件随身换洗的衣服。家里人收到礼物都很高兴,路翠尤其满意哥哥给她买的休闲服,迫不及待地试穿起来。母亲还是一脸平静的慈爱,望着他们,没有说话。吃饭的时候,除了小外甥女偶尔的一两句撒娇,饭桌上显得很安静。路引不时地问起妹妹家里的情况,他问一句,路翠就答一通。
路引得知这几年免除了农业税之后,家里承包了十几亩地种柑橘,但种的人多,价贱伤农,收成颇丰,却卖不得好价钱,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下来只能挣到五六千元钱。玉米和稻谷也零零星星种了几亩,基本上都用以供应家里的日常吃用了。母亲年纪大了,妹夫成为家里唯一的壮劳力,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太小,妹妹和妹夫也要出去打工,因此,他提出来要把母亲接到云海去住,母亲只是摇了摇头,露出慈祥的笑容,什么话也没多说。路引以前也跟母亲提过几次,要把她接到云海去,但她都没答应。路引知道,母亲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这儿是她血浓于水的故土,这儿有她熟悉的一草一木;母亲年纪渐大,对于外面的浮世繁华和享乐天堂早已没有欲念,最大的心愿便是家人平安,儿女在膝,得以在故乡颐养天年。
母亲把儿子自小爱吃的熏肉一块块地夹到他碗里,路引看见母亲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裂开了一道道的口子,布满了厚茧,心里直发酸。
路翠冷不丁冒出一句:“哥,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带一个嫂子回来啊?你都快三十了,人家说三十而立,你也该娶媳妇咧。”
路翠话音未落,母亲便放下了筷子,怔怔地望着路引,眼中布满了关怀和慈爱。路引喉头发哽,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说:“这几年太忙了,过两年吧。”
路翠又问他有对象了没有,路引望了望母亲,说:“妈,小妹,你们放心,我会考虑的,过两年等我把云海房子的贷款还清了,我就娶一个回来带给你们看,你们别担心。”
路引母亲点了点头,一脸爱怜地望着儿子。儿子长大了,长成了一米七八的大个子,长得像他父亲年轻时一样英俊伟岸,两道斜插入鬓的浓眉像极他的父亲,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双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也是父亲的遗传。恍惚之间,路引母亲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在田头憨憨地对她微笑,让她总是害羞得从旁边的林子里碎步小跑过去的青年。想到这里,母亲眼中突然间涌出了热泪。路引喊了一声“妈”,母亲起身离席,走到厨房里,假装要去拿调料。路引跟了过去,看见母亲泪痕满面地靠在灶头边。
母亲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笑说:“引儿,妈没事,你回来了妈高兴,没得事。”
路引望着年老体衰的母亲,心中涌出无法排遣的心痛。这十几年来,自从父亲和弟弟离他们而去之后,母亲一人独自承受了多大的艰辛,才把他和妹妹抚养大,还供他念完了大学,母亲羸弱的身体里,蕴藏着他一辈子都可以依赖的力量。他哽咽着喊道:“妈!”
母亲摸了摸他的脸,说:“引儿,你明儿到你爸和弟弟的坟头去给他们上两炷香吧,你也好久没有回来了,该去看看他们咧。”
“要得,我明天就去。”
路引和母亲回到饭桌坐下,席上一片落寂,谁都没再开口说话,除了三岁的小外甥女,每个人都低着头,眼中有忽闪忽现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