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鞭的人刚才得的命令是“什么时候他立不直了,什么时候你停手”,所以见姬晟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便收了鞭子退下去。
姬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单薄的内衫上印着一道鲜红的血迹,显然刚才那一鞭子没有掺任何水分。忠王爷见他这样,又叹了口气,走过去扶起他:“起来吧,明日待在屋里就不要出来了。太后若差人来问,我去回了便是。”
“嗯。”姬晟顺势站起来,点头应了声,道:“有劳父亲了。”
“唉!跟你一个辈分的兄弟们,哪个没被云风那孩子使过手段?偏你打小就聪明又机灵,从来离得远远的,让他抓不着,我和你母亲也未担心过你。可是今日,珂儿跟云长同他闹起来就罢了,你不仅不劝,反动手动到他身上去了?”忠王爷满面疑惑,扳着他的肩膀道:“你是怎么想的?”
姬晟垂头不语。他对父亲一向敬重,因为他忠诚坦荡,是个好臣子,好王爷。可是每当他提起他死去的母亲时,他心中就生出一股怨念,不愿开口同他讲话。
忠王爷见他这样,知道拂了他的逆鳞,叹了口气。他母亲去世后,他曾经两年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待得成年后,便常年在江湖上晃悠,不愿回家。可是他母亲的事……唉!忠王爷连连摇头,眼底闪过恸色,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若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是,父亲。”姬晟拎起刚才脱掉的外袍,转身出了门。
忠王爷感受到他的冷漠,再次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心头浮现二十年前的一个女子来。
她是个江湖女子,是缘分让两人走到了一起。
然而那时他已有正妃,便欲封她为侧妃。可是众人都不同意,说她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能得王爷垂青已属千年修来的福分,若封她为侧妃,怕折了她的寿。
他那时还年轻,一腔热血还未褪尽。虽然她对妻室妾室并无所谓,他却执意要给她个名分。可是他向皇上请旨时,皇上却不应,无论如何不许。
她说:既然不是正妻,亦不是唯一的妻,什么名分都无所谓。你心里有我就好,我们安安静静过日子吧。
就这样,她成了他的妾。他心中有愧,便对她更好。不到一年,她怀了晟儿。他们过了几年平静而欢喜的日子,直到晟儿五岁时,撞掉他侧妃肚里的孩子。
事实是怎样的,谁也不知道。众人只看见,晟儿站在那里,他脚边躺着一个身下满是血的女子。
晟儿是他的儿子,无论如何丢不了性命,只被夺去继承权,去掉了中间的“云”字。她却是他的妾,他失掉孩子的侧妃没说什么,只是她家族的族长出来了,要求她抵命。他没护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被一碗毒药夺去芳华。
晟儿就此成了没娘的孩子。他当时才五岁,遭此大变后整日瞪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再也不开口说话。两年后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爹,我要习武。他当时听着那句沙哑不似人腔的话,眼泪差点落下来。
事情过去许多年,晟儿现在虽同他亲近些,却从不提他的母亲。就像这次,他一提她,他就不说话,面无表情一如他五岁时。
“都出去吧,不叫你们不用进来。”
“是,三少爷。”
姬晟脱下袍子甩到床上,站了一会儿,将自己也甩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屋顶看,丝毫没觉得背后的鞭伤在灼痛。
他脑中有两个女子在晃荡,一个是害死他母亲的女人,一个是容榕。她们的眼睛同样黑沉,同样深不见底。只不过那个女人嘴角勾着诡笑,容榕浑身没有生气。
他曾经最厌恶那种心计深沉手段狠辣的女人。可是,容榕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明知姬云风不能惹,还是跟他对上了,因为他想玷污容榕,他看不下去。
他不是个孩子了,他马上即将二十岁了。虽然仍未娶妻,却早懂得情爱之事。他,怕是有些喜欢上她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容榕,有她在容府门前挺直的背脊的模样,有她在两尺高的账本后不知疲倦端坐的画面。
东亭王府。
“你们两个晌午出门了?”一家四口围成一桌,用着晚餐。女主人适时地联络家人的感情,不时开口问一两句。
“唔,跟云长找一个朋友去了。”秦珂来不及咽下口中的饭菜,囫囵道。
东亭王皱了眉:“珂儿,嬷嬷没教你吗,嘴里有东西时说话是十分失仪的!”现在是在自己府里还好,将来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要是还这般粗心大意,不会被人耻笑吗?
秦珂下午刚被姬晟训了一顿,这回又被东亭王给念叨了,很不是滋味儿。然而身子自发坐直了,点了点头:“是珂儿大意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老实了,姬云长却不放过她,笑着比划道:“父王,母妃,珂儿今日可威风了,袖子撸得那么高。”
东亭王又皱了皱眉:“没跟人动手吧?伤着没有?”
“何止动手啊,这丫头小嘴巴拉巴拉,将云风骂得脸都青了。”姬云长甚是得意。
王妃也笑了:“这丫头胆大又泼辣,云风那孩子肯定拿她没辙吧?”
“可不是?被气成那样了,却甩甩袖子走了,愣是没动她一根手指头。”
秦珂心头一突,莫名地有不好的预感。果真,只见东亭王一撂筷子:“珂儿还骂人了?!”
“父王,我没骂人。是云风身边那个姑娘说话太过分了,我随口反击了两句。”秦珂暗中踢了姬云长一脚,恨他不会说话,害自己被训。
“云风身边的姑娘?什么姑娘?”王妃好奇道。
“新夫人的亲妹子,容薇。长得小不拉几,眼珠子乱转,话里话外尽是挑拨。娘你都不知道,她有多讨人厌。”秦珂愤愤道。
“容府的姑娘?”东亭王微微沉了脸,果真是肥肉人人觊觎,谁都想分一口!看着秦珂咂嘴的模样,又道:“看来珂儿只是学会了礼仪,却没有学以致用。这样吧,回头我再把四位嬷嬷接回来,再教你几日。”
“啪嗒!”秦珂的筷子掉在碗上,跳了两下,滚到地上:“父,父王?”
东亭王不理她,端端正正地坐着吃饭。
姬云长赶忙低了头,不掺和。
王妃被东亭王瞪了一眼,歉意地拍了拍秦珂的手。
一顿饭就这样过去了,秦珂的筷子到最后也没捡起来,恍恍惚惚回了韶华园。
她费了多少心思,才将嬷嬷们弄走的?怎么突然又要被召回来?
她哆哆嗦嗦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一闭上眼就是四张严肃的中老年妇人的脸,一人执鞭,一人拿棍,一人掂着戒尺,一人闲闲坐着看她的惨相。
她死活睡不着,就算困极了迷糊睡着,也会被一声“公主,您这样睡不对,起来重睡”给惊醒。就这样反反复复熬到天亮,睁着两只兔子眼起了床。
“公主,您的眼睛怎么这么红?”问青吓坏了,忙问:“公主是没睡着觉,还是眼睛生了毛病?”
秦珂哭丧着脸,抓着问青的手道:“问青啊,公主的苦难日子来了!顶多晌午,那四位嬷嬷就又要来了!”
不出她所料,东亭王办事的速度奇快。还不到晌午,四位嬷嬷便齐齐来到韶华园报道:“见过公主!”
“嬷嬷们好!”不知东亭王跟她们说了什么,一个个眼神跟冰刀似的。吓得她腿软,差点跌倒在地上。
“王爷一大早把老奴们召回来,说是公主的礼仪又忘了,让老身们帮着巩固巩固。”李嬷嬷说得很平淡,其实心里气坏了。她们四个都是宫里的老人儿,像这样回头教人,还从来没有过!现在大家都觉得她们年纪大了,教不好学生了!
“那就,有劳嬷嬷们了!”秦珂的心都滴血,只觉前路一片惨淡,笼罩着隐隐的血光。
一个月后。
“李嬷嬷,我已经十几日未见着父王与母妃了,能不能……”
“公主,上回老奴已经说过,前些日子对你过于宽容,才导致你学艺不佳。这次万万不能再纵容你,让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李嬷嬷正与夏嬷嬷坐在园子里下棋,闻声儿却头也不回,“公主好生在园子里待着吧!”
“是,嬷嬷!”秦珂不敢摆出受气的小媳妇样儿,因为那样恶婆婆会更高兴。她正站在院子里,颈直肩平,头顶一只碗,肩头各扛一只。里面,是满满的水……呜呜!
她们非说几日不见,她又恢复了原形,忘了她们先前教的东西。可怜的,王妃、云长,包括问青、珊儿俩熟稔的丫头,谁看出来了?都觉得她站立行的姿态脱胎换骨样儿的,比之从前云泥之别。
她不明白,为什么嬷嬷们看她的眼神比从前狠了许多,二话不说取消了她每天一个时辰的散心时间。半个月前,东亭王跟王妃来看她,坐了没一会儿便被赶走了。真不知这几个嬷嬷的脸面怎么那么大,连东亭王这样的人都不给面子。
一晃眼,她已被折腾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她受尽了军训一百倍的苦楚。幸亏晚上再没被她们叫起来重睡,因为她晚上从没睡着过——两个嬷嬷气场不善地坐在她床前守着,她睡得着才怪!这不,一个月瘦了好几圈,下巴都尖了。
离四月,还有百天左右。唉!她现在,竟是盼望着和亲快快来临,因为那样她就不用再受这等折磨了。
“嬷嬷们下棋哪?”院子里走进来一个少年,一身雪白衣衫,乌发在风中飘扬,面上挂着抹温雅的笑。
“见过小王爷!”两位嬷嬷不紧不慢地起身,福了福身:“小王爷来此,有何见教?”
第62章 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