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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缘故

我开始觉得后宫里静谧的夜里有了异样的血腥的气味,夹杂着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阴谋和诅咒,在每一个嫔妃宫女的身边蠢蠢欲动,虎视眈眈。这个万籁俱寂的春夜里,我仿佛是突然苏醒和长大了,那些单纯平和的心智渐渐远离了我。我深刻的认识到,我已经是想避而不能避,深深处在后宫斗争的巨大漩涡之中了。
我并不在意崔福等人究竟用了什么什么办法,使得彩婷在当日的傍晚便全部招供。
我在意的是陈蒨听得此事之后,带着孔薛以及众人来到坤乾宫,我并未见他,只交青枝回了他,说我惊吓过度余毒未清,至今昏睡不醒,不便觐见陛下。
陈蒨闻言,并未说话,只吩咐安盛将带来的养身补品搁下,便又带着众人离去。
我心下怅然,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的天气很好,胜过于我出嫁那日,碧蓝一泓,万里无云。春日上午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从坤乾宫外看整个皇城内的后宫,尽是飞檐卷翘,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
我独自倚在暖阁里间的贵妃榻上,只手支着下巴歪着,虽是懒懒的,却也没有一丝睡意。只觉得头上一枝金簪子垂着细细几缕流苏,流苏末尾是一颗红宝石,凉凉的冰在脸颊上,久了却仿佛和脸上的温度融在了一起,再不觉得凉。正半梦半醒的迟钝间,听见有小小的声音唤我:“娘娘,娘娘。”
渐渐醒神,是青溪的声音在帘外。我并不起来,懒懒道:“什么事?”她却不答话,我心知不是小事,抚一抚脸振振精神道:“进来回话。”
她挑起帘子掩身进来,走至我跟前方小声说:“于氏不肯就死,闹得沸反盈天,非嚷着要见皇上一面才肯了断。”
我摇头,“这样垂死挣扎还有什么用。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极是厌恶她,只说了‘不见’。”
青溪皱眉,嫌恶道:“于氏很是泼辣,砸了毒酒,形同疯妇,在冷宫中破口大骂娘娘,言语之恶毒令人不忍耳闻!”
我慢慢坐直身子,抚平鬓角道:“她还有脸骂么?凭她这么骂下去恐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氏口口声声说自己受人诬陷,并不知自己为何要受死。”
我并不站起身,慢里斯条道:“凭她这样闹下去,能活的,却必然也活不了了!”
冷宫顾名思义孤单冷清,是远离嫔妃居住的殿阁宫院,是历代被废黜的嫔妃被关押的地方,有剥去锦衣终生受罪之意。有不少被废黜的嫔妃贵人因为受不了被废后的凄惨冷宫生活,或是疯癫失常或是自尽,于胭前番因着身怀有孕,后又死胎,虽禁足却衣食供应不缺,锦衣玉食必不为过。如今骤然到了冷宫,心怀怨恨我虽理解,但下毒害我,却是放到任何人身上都无法淡笑处之的。
更何况,我是皇后。
必不能叫人这么轻易欺负了我去。
我自顾自在暖阁歪着歇息,望着对面椅上的石青撒花椅搭,心事茫然如潮,纷纷扰扰仿佛椅搭上绣着的散碎不尽的花纹。
青溪见青枝忙着在里间整理床铺,我靠在暖阁的榻上看书,便抱了一床青珠羊羔皮毯子替我盖上,要给踏脚的暖炉重新拢上火,铺了一层暖垫。
她见我捧着书有些怔怔的,便问:“娘娘这两日最喜欢捧着这本《山海经》看了,怎么今儿倒像没趣了似的。”
在《山海经》的神话中,不仅可以看到巫师的活动,也可以看到古代民族的信仰、崇拜。《山海经》最重要的价值也许在于它保存了大量神话传说,而我最喜的并非多经人口传送的那些诸如夸父逐日,或精卫填海,反而是如《海外北经》中所载的一个故事:“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柔利之东。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台在其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南方。”这个禹杀相柳的传说充满了神奇色彩,又让人心生敬畏。往日闲暇,我最喜欢捧着《山海经》,将其中所载故事都熟记于心。
我笑道:“都是神鬼古怪的东西,看得多了,越发觉着呆在这儿闷闷的。”
青溪笑嘻嘻道:“可不是?娘娘从前在王府的时候,得了空便出府逛逛,走街串巷好不快活,难怪娘娘觉得没劲儿。”
我闷了一回,便问:“皇上有好几日没召人侍寝了吧?”
青溪添了茶水,道:“可不是!听说为了前朝的事一直忙着,见不完的大臣,批不完的折子。敬事房送去的牌子,都是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的,说皇上看也没顾上看一眼。”
我凝神想了想,“这样也好。”
青溪轻哼一声,“倒是便宜了岚淑媛!”她稍稍迟疑,还是问,“不过娘娘,奴婢也是想不通,皇上到底是看上了金充华什么,虽说怀着龙种,但这要容貌不算拔尖儿的,性子也不算多温顺,出身就更不必提了,竟艳容华都都比不上。艳容华从前好歹还是王府里伺候皇上的通房丫鬟呢。”
我轻轻瞥了她一眼,叹道:“青溪,你这个人平时最机灵不过。只一样不好,太喜欢背后议论。这样的话传了出去,旁人听见了,只当我的坤乾宫里成日就是坐了一圈爱嚼舌根的。”
青溪看青枝也在,不免脸上一红,“奴婢也是在娘娘跟前罢了。若是对着别人,咬断了舌根也不会嚼半句的。”她绞着发稍上的红绳铃儿,“奴婢就是想不通么。”
我指着瓶中供着的一束金珠串似的海棠,问道:“这春日里什么花儿不好,怎么偏折了海棠来?”
青溪一愣,“小主说笑呢,不是春日里没什么别的花,只这海棠颜色好么。”
我抿了抿唇道:“是了。别人没有,只有她有,自然是好的。你看咱们宫里这几个人,我为皇后只能宁和端庄,岚淑媛温柔娇丽,马容华憨厚安静,艳容华是最妩媚不过的,刘充华和张修容呢,话也不多一句,韩修华更是个没嘴的葫芦。但不论怎么说,咱们这些人都还是有些出身的,也多半顺着皇上。皇上见惯了咱们,偶尔得了一个出身低微却有些性子的,长相也清秀脱俗,怎么会不好好疼着她宠着她。何况宠爱这样出身的人,自己也满足些。”
青溪怔了片刻,回过神来道:“奴婢听出娘娘的意思了,男人对着出身低微的女人,宠着她给她尊荣,看她高兴,比宠着那些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知道的女人,要有成就感得多。”
我握着书卷,意兴阑珊,“因为她们曾经获得的太少,所以在得到时会格外雀跃。也显得你的付出会有意义得多。”
青溪若有所思,“那仅仅因为这样,皇上就会一直宠爱她么?”
炭火噼啪一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越发沁得满室馨香,清气扑鼻。我道:“那……就是她自己的本事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青溪低低道:“原来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还有这么多的缘故。”
是啊,哪有无缘无故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