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蒨静默地吁出一口气,正要提笔再写,只听外头两声叩门声响,却是安盛在外道:“皇上,永和宫于容华送了东西来请圣上过目,皇上您要不要看一看?”
皇帝犹豫片刻,便搁下笔道:“拿来朕瞧瞧吧。”
安盛答应着推门进来,却是一叠婴儿衣裳。皇帝一时未解,便问:“这是什么?”
安盛恭声道:“于容华说,听闻皇上辛苦手抄《往生咒》化与小公主,所以想把之前亲手做的给小公主穿的衣裳一同焚化,即便小公主在人世间穿不上一遭,到了极乐世界也不会受冻凄寒。”
皇帝的神色间闪过一丝凄楚之色,我便道:“皇上,于容华忆女心切,您还是成全了她吧。”
他点点头:“朕准了,你告诉她,便留在自己宫里焚化吧。”
于容华的失宠,似乎已成定局。因为生下的是如此不祥的“死胎”,产前的荣宠在她生育之后几乎是消弭殆尽。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一次探视,一向花团锦簇的永延宫就此沉寂,再无一人踏足,连最为贤惠的马昕然也退避三舍,不再前往。
为着怕见面伤情,我还是不许于容华离开永延宫半步,出月之后,连在偏殿祈福的法师也退回了宝华殿,唯有寂寞的风雪回声,相伴同样寂寞而悲伤的于容华。我的坤乾宫就在永延宫正前,每每经过,看着门庭冷落,几可罗雀,我便可以想见,里头一寸一寸寂寞孤独的时光,是如何难挨了。
反之,愈发热闹起来的反倒是金充华,兴许是于胭的死胎给了她极大地刺激,兴许是后宫嫔妃本就少,如今有孕之人只她一人。
于胭的母家因着她的失宠,连送了两位外室女子入宫,陈蒨皆收下,刘充华,王修容。
宫里的闲言碎语一向就比在阴暗角落里窜来窜去的蛇虫鼠蚁都要多。藏匿在宫苑红墙碧瓦之下的犄角旮旯里,嘈嘈窃窃,鬼鬼祟祟,交头接耳,蠢蠢欲动。像灶房里老鼠的窸窸窣窣,像墙头草左摇右摆,一只耳朵咬了另一只耳朵,好话赖话,一律咬着牙舔着舌头咀嚼着吐进吐出。只有添油加醋,没有短字少句。
这便是后宫的闲话了,没有一日断绝,倒像是无边无际的春草,漫无边际地滋生着。往这闲话的波澜起伏里投下一块惊涛巨石的,是于胭的自缢。
永延宫闭绝一个多月的大门再度开启。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午睡醒来饮茶用点心的时分。崔福来禀告时,我惊得险将手中的一盏清茶皆泼了出去,忙忙扶了青枝和青溪的手往永和宫去。
我赶到的时候皇帝和岚淑媛都已经在了。我请了安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于容华贴身的素月按住了坐在床上,兀自呜呜哭泣。皇帝气恼之余不免有些心疼,口吻却是十分严厉:“宫中妃嫔自戕是大罪,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居然敢在紫禁城内自缢,也不怕添了宫里的晦气!”
于胭只穿了一身素白色缀绣银丝折枝迎春的衬衣,外头披着一件石青刻丝灰鼠大氅,那青青翠翠的素白底色,愈显得那脸没有血色,唯有雪白的脖颈上留着深紫一道勒痕,楚楚可怜地昭告天下,她是刚从鬼门关上被人拽了回来。
她只呜呜咽咽地哭着:“臣妾本来就是个晦气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皇上恕了臣妾,由得臣妾去死便罢了。”
陈蒨气得别过头去,我亦不免含了怒气:“即便你没有家人需要顾及,也不怕连坐。可是皇上有什么不疼你的,你便这样自轻自贱,轻易毁损自己的性命,岂不是辜负了皇上对你素来的心意?”
于胭哭得愈加幽凄:“只有臣妾自己对不住皇上的。臣妾无话可说,也无颜再侍奉皇上!”
岚淑媛看着满地跪着的宫人道:“你们也是,不好好伺候着于容华,由得她这样伤心这样闹,本宫要狠狠处置你们才是。”
那些宫人们吓得拼命磕头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才们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贵人的情绪会这样激动!”其中一个领头的宫女哭着道:“这几日贵人小主一直心绪不定,晚上也惊梦连连,睡得并不好!今儿午后小主本是要午睡的,可是小主并不让奴婢们伺候,全打发了出去。奴婢在外头听着不太放心,又听见凳子落地的声音,怕出了什么事,结果闯进去一看,娘娘竟把自己挂在梁上了!”
我忙问道:“那么你家娘娘到底是为了什么想不开?可是为了孩子的事?”
那宫女怯怯地摇摇头,又俯首下去。
于容华凄厉地尖叫着哭了一声,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膝行至皇帝跟前,抱着他龙袍一角道:“皇上,请求您告诉臣妾一句实话,臣妾的孩子是不是一个妖孽,是不是四肢全无?所以皇上会厌弃臣妾至此,整整一个多月都不愿来看臣妾一眼!”
陈蒨勉强挤了一丝笑容道:“外头的闲话,你别去乱听!朕不来看你,也是为了你安心养好身体!”
于容华哀泣道:“臣妾哪里还能养好身体?即便臣妾幽居在永延宫里,也能听见宫墙外头的议论。难怪皇上连那孩子也不让臣妾看一眼便送走了,原来臣妾生的真是个妖孽!”
皇帝有些烦躁,喝道:“安盛!”
安盛紧赶着从外头进来道:“皇上,奴才在。”
皇帝冷冷道:“你去宫中彻查,到底是哪些人在散布谣言,说于容华生下的是个妖孽。一旦查到,无论是哪个宫里的,立即送进慎刑司,终身不得出来。”皇帝这话口气虽冷,但目光更是锐利,只逡巡在安盛面孔上,逼得他渗出了一脸冷汗,忙磕了头道:“皇上放心,奴才身边断不会有这样散布谣言的人,更不会有听过这种谣言的人,奴才会即刻去查。”
皇帝轻轻“嗯”一声,道:“于容华,旁人有这样的揣测谣言都不要紧,但你是孩子的生身母亲,你若存了这样的疑心,还要为此赴死,岂不是连你自己也在这样揣测自己的孩子了。朕没有别的话,只告诉你,你便再要寻短见,谁也救不了你,更换不回那个孩子!”
皇帝再无二话,起身离去。
无论是谁,将流言散播,无非是要逼死于胭,其用意过于明显,我们却无能为力。回头望去,于胭还在寝殿深处郁郁哀哭不止。
听着满庭风声萧索,肆意而狂暴地穿过枝丫,自己仿佛也成了其中枯靡的一枝,任由逆风侵袭,不得摆脱。
第二十五章 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