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蒨定了定心神,仿佛找到了主心的一缕神魂,极力平静着问:“既然如此,皇后的意思是……”
我微微欠身,语气恭和而安稳:“于容华不幸,诞下死胎,无福为皇上绵延后嗣,还请皇上节哀。但愿于容华来日有福,还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再续香火。”陈蒨瞟了一眼安盛怀中的孩子,眼中怜悯全无,仿佛在看一个死物:“既然是个死胎,就好好处置了吧。安盛,这件事不许再有其他人知道。至于已经知道的人,除了朕、皇后和岚淑媛以及马容华,就是你了。”
安盛悚然一凛,立即答应道:“是。奴才明白了。”
我看他转身离去,心下亦明白,这个孩子,断断是活不了了。
皇帝疲倦地摆摆手:“皇后,你和马容华去安慰一下于胭吧,朕累了。”
我知道皇帝此时并不愿与于容华相见,或许此后,皇帝都不会再想与她相见了,于是便温婉劝道:“皇上累了一晚上,一定也倦了。不如去臣妾宫里稍事休息,臣妾准备了一些五仁参芪汤,原是留着自己喝安神的,皇上赶紧去喝一碗定定神吧。”
皇帝的目光扫过我的面庞有些歉意:“那朕先去你宫中了。”
我亦知,今晚皇帝心里一定不好受,于是欠身相送:“皇上安心歇息,臣妾会好生安慰于容华的。”陈蒨点点头,转身离去。
岚淑媛看了马昕然一眼,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温言问:“痛不痛?”
马昕然身体微微一缩,有些难以抑制的畏惧,忙道:“谢岚淑媛娘娘关怀,方才是臣妾失言了。”
岚淑媛叹口气道:“方才那种情况下,这个孩子是断断留不得了。万一皇上起了不舍之心,一时难以决断,往后日日看到那孽障,岂不更加烦心。且事情一旦传出去,这不男不女的妖孽,会让皇室蒙上何等羞辱?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马昕然心口堵得慌,像是被谁塞了一把火麻仁一般,喉头又酸又胀,语气却竭力维持着平和从容:“是,臣妾受教,是臣妾糊涂了。”
永延宫寝殿内的哭闹声越来越凄厉,是于容华,急着要看她的孩子却无人应对后的焦灼与不安。我叹口气:“走吧,如何劝住她,这便是咱们的事了。”
她们跟着我推门进去,布置得精致秀雅的寝殿内颇有琴书静韵,仿佛在那份喧嚣的恩宠之下,于胭亦有着一份自己的清新雅致,赢得皇帝的垂眸。可是此时此刻,殿中沉积的百合香气味底下掺着浓郁不退的血腥气和潮腻的来自产妇头顶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大汗淋漓的味道。
我与岚淑媛她们一进殿,便见于容华惊慌失措地挣开宫人们的扶持,从床上跌爬下来,身上血迹斑斑,满面泪痕地扑倒在我脚下,泣道:“皇后娘娘,他们不让臣妾见孩子!他们都拦着臣妾!”她的慌张与不安明白无误地铺写在她娟丽清秀的面孔上。“皇后娘娘,您告诉臣妾,孩子是不是不大好?”我短暂的沉默让她有些慌不择言,“长得难看些不要紧,只要是全的,全的。皇后娘娘,孩子不会缺了什么吧?”
怎么会缺?分明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头颅,什么都没有。
皇我伸出双手扶住她,缓缓地道:“于容华,你要节哀。”我瞥一眼马昕然,她会意,只得道:“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皇上吩咐,立刻送孩子……回去了。”
于容华浑身打了个激灵,像是有惊雷从她头顶毫不留情地碾过,惊得她浑身战栗不已。她瘫软在地,哭号不已:“不会的,不会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明明听到他的哭声,怎么会是个死胎呢?不会的!一定不是的!娘娘?”
“于容华,你当真是听错了。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没了气息的,怎么会哭呢?”岚淑媛怜悯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地目视宫中诸人,“你们当时都在于容华身边,告诉她,孩子是不是生下来就是没有声息的?”
我的目光和缓如往日,可是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不跪下,俯首低眉道:“是,皇后娘娘说得是,还请娘娘节哀。”
马昕然低低道:“你要是伤心,不如请宝华殿的师父来诵经祈福,也好送孩子早登极乐。”
于胭在泪眼蒙眬里醒过神来:“请皇后娘娘好歹告诉臣妾一声,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我微微一怔,有些为难地看了岚淑媛一眼,犹豫着道:“是个……”
岚淑媛旋即道:“是个小公主,所以你也别太伤心了。皇后说得对,是要请宝华殿的师父好好来替小公主诵经超度。”言罢。我便沉声吩咐众人:“这些日子于容华要坐月子补养身体,不许她走动见风,只许宝华殿的大师进偏殿祈福诵经,其余任何人都不许来打扰她休养。”
这对于胭而言已是形同软禁。我无能为力地看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于容华,带着众人离去。我无法在那样的一个母亲身边,那样的环境下久待。怜悯与悲伤快要让我的精神分崩离析。
寒冷的冬夜哈气成冰,我远远听着寝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底的微凉如同被月光映照的茫茫雪野,凄寒而明亮的冷。我从大氅中伸出手来,接住从无尽的暗色夜空中落下的清冷雪花。这样冷清而小朵的雪花,落在灯火通明的庭院中,伴着于胭无助而悲切的哭声,冬夜的寒意,无声无息入骨侵来。
于容华骤然丧女,不只合宫惊讶,连前朝亦颇为动容。一时之间,宫中人心浮动,艳姬亦在背后私语,于容华是骄奢享福太过,才折了孩子的阳寿。流言如沸,幸而如皇帝所言,永延宫不许外人出入,于胭才免了惊扰,可以安心休养。但于容华伤心如斯,皇帝却也再未踏足永延宫一步探望安慰。前朝有臣子几度欲问皇帝后宫死胎之事,皇帝也不过含糊了几句,便过去了。
转眼,已是于容华丧女的半月之后,我陪皇帝在安政殿暖阁中闲话。陈蒨的神色始终有些郁郁,对着窗外雨雪霏霏,兀自沉浸在默然的悲戚中,一遍一遍地抄写着《往生咒》。
我将皇帝所抄的《往生咒》一一理好,温然道:“皇上抄了这么多《往生咒》供宝华殿诵经超度所用,臣妾就知道皇上心里还是在意那个孩子的。”我小心觑着皇帝的神色:“皇上常到坤乾宫看望臣妾,永延殿与坤乾宫不过数步之遥,皇上何不去看看于容华,稍作安慰?”
陈蒨眉心的悲色如同阴阴天色,凝聚不散:“近乡情更怯,更不知该如何安慰彼此?反而是两下里伤心。”他静一静:“幸好于容华还不知道那孩子的样子……”
第二十四章 平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