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盛进来时,我穿了一身藕荷色缎绣牡丹团寿纹袷衣,外罩着月白底碧青竹纹织金缎紫貂小坎肩,笼着一个画珐琅花鸟手炉,看着青枝与青溪折了蜡梅来插瓶。
他见了我,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奴才安盛给皇后娘娘请安。”
我含笑道:“外头刚下了雪,地上滑,皇上怎么派了你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说着吩咐了崔福上茶赐座。
安盛诺诺谢恩,方道:“谢皇后娘娘的赏,实在是奴才不敢逾越。话说完了,还等着别的差事呢。”说着道,“皇上吩咐了,明儿是十五,要在娘娘的宫中用晚膳,也宿在坤乾宫,请娘娘预备着接驾。”
我眉目间微有笑意,脸上却淡淡的:“知道了。夜来霜雪滑脚,你嘱咐着抬轿的小太监们仔细脚下。还有,多打几盏灯笼,替皇上照着路。”
安盛忙道:“娘娘放心,奴才不敢不留心着呢。”
我微微颔首,扬了扬脸,青溪立马从屉子里取出十两银子悄悄儿放在安盛的手心里。
我坐在暖阁里,看着月光将糊窗的明纸染成银白的瓦上霜,帷帘淡淡的影子烙在碧纱橱上。阁内只有铜漏重复着单调的响声,一寸一寸蚕食着时光。陈蒨正在专心地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名册,我则静静地伏在绷架上一针一针将五彩的丝线化作雪白绢子上玲珑的山水花蝶。暖阁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微响和镂空梅花炭盆内红箩炭清脆的燃烧声。
绣得倦了,我起身到皇帝身边,笑道:“按着往日的例子不是生下了孩子内务府才拟了名字来看的么?如今于容华还有一个月才生产,尚不知道是男是女,怎么就拟好名字了呢?”
皇帝不自觉便含了一分淡淡的笑色,道:“太医说了,多半是个阿哥。自然,公主也是好的。倒也不是朕心急,是内务府的人会看眼色,所以先拟了名字来看。”
我道:“内务府既然知道皇上的期许,那一定是好好起了名字的。”
陈蒨伸手揽过我道:“你替朕看看。”他一一念道,“阿哥的名字拟了三个,伯字辈从玉旁,伯希、伯城、伯玉;公主的封号拟了两个,永宁与永和,你觉得哪个好?”
我笑着推一推他:“这话皇上合该去问于容华,怎么来问臣妾呢?”
陈蒨道:“朕原也想去问问于胭的意思。但是她身上一直不大好,总说头晕、嘴里又发了许多燎泡,一直不见好。朕只希望,她能养好身子,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来便好了。”
我脸上微带了几分娇羞,指着其中一个道:“皇上既然对容华的孩子颇具期望希翼,那么伯希便极好。若是个公主,永宁与永和都是不错的,到时再拟个别致的闺名就更好了。”
皇帝抚掌道:“那便听你的,朕也极喜欢伯希这个名字。”
铜漏声滴滴清晰,杯盏中茶烟逐渐凉去,散了氤氲的热气。我依偎在皇帝怀中,听着窗外风动松竹的婆娑之声,心下便愈生了几分平和与安宁。
陈蒨无声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时节带着蔷薇暗香的风,暖而轻地起落。
庭院内盛满深冬的清澈月光,恍若积水空明。偶尔有轻风吹皱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点。我看着窗外红梅白梅朵朵绽放,冷香沁人,只是默默想着,这样,大约也是一段静好岁月了吧。
我正想着,却听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伐,仿佛有低低的人声,如同急急惊破湖面平静的碎石。
陈蒨微微不悦,扬声道:“谁在外头?”
进来的却是大太监安盛,这么冷的天气,他的额头居然隐约有汗水。安盛急得声音都变调了:“皇上,永延宫的人来禀报,于容华要生了!”
皇帝陡然一惊,脸色都变了:“太医不是说下个月才是产期么?”
安盛连忙道:“伺候的奴才说用晚膳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进了一碗红枣燕窝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弯儿,结果出门从墙头跳下一只大黑猫,把于容华惊着了,一下子就动了胎气。”
皇帝的鼻翼微微张合,显然是动了怒气,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那么多,一点也不周全!”
我忙劝道:“皇上,现在不是动气的时候。赶紧去看看于容华吧。”
皇帝连忙起身,我替他披上海龙皮大氅。皇帝拖住我的手道:“你跟朕一块儿去。”
我沉静地点头:“臣妾陪着皇上。”
永延殿离坤乾宫最近,自坤乾宫的后门出去,绕过仁泽门和德阳门的甬道便到了。尚未进永延殿的大门,便已听到女人凄厉的呼叫声,简直如凌迟一般,让人不忍卒闻。
皇帝握着我的手立刻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滑腻腻的。我握了自己的绢子在皇帝手中,轻声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我那时候也痛得厉害。”
皇帝有些担忧,道:“怎么朕听着于容华的叫声特别凄厉一点?”
两人急急进了宫门,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热水和毛巾往里头端。皇上拦住一个人道:“于容华如何了?太医呢?太医来了没有?”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太医来了好几个,接生嬷嬷也来了,可娘娘的肚子还是没动静呢。”
皇帝急道:“没动静就痛成了这样?快去叫个太医出来,朕要问他。”
那人答应着跑进去,很快领了一个太医出来,正是太医院院判孔薛,孔薛来不及见过皇帝,皇帝便道:“你都在这儿了,是不是于容华不大好?”
孔薛忙道:“皇上安心。早产一个月不是大事,只是……只是胎儿还下不来,微臣要开催产药了。”
皇帝吩咐道:“你赶紧去!好好伺候着于容华的胎,朕重重有赏!”
孔薛忙赶着进去了。不过须臾,岚淑媛等人也带着人到了。急匆匆问了几句,便立在一旁。我吩咐崔福道:“多叫几个人进去伺候着,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够。”
崔福立刻去安排了。我走近陈蒨身旁低低道:“皇上,臣妾听闻于容华是被黑猫惊着了。黑猫晦气,不太吉利。臣妾为了于容华能顺利产下孩子,已经请宝华殿的师父诵经祈福,保佑母子平安。”
皇帝微微松一口气,欣慰道:“皇后贤惠,一切辛苦了。”
我含了端肃的笑容:“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一切都是分内的职责。”
里头的叫声愈加凄惨,恍如割着皮肉的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伺候着的宫女不断地进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彻骨腥气的血水。
第二十二章 产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