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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旧事

正是盛夏时节,不比初春时的一片新绿,知道好日子才开始,所以明亮快活,眼前的绿是沉甸甸的,许是因为知道绚烂已到了顶,以后的日子只有每况愈下。一如我此时的心情。
仿佛近日我的感受总是过多,我越来越爱喝茶,喝着茶看着树叶,日子仿佛就过去了大半,也许再过几年,我能将宫殿里的所有砖块都触摸一遍,感受那些彻骨的凉意。而更让我觉得悲凉的是,我将在这四方的宫墙内度过我的生命。我生命的大半时光将要如此度过,顶着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头衔。这是我的幸还是不幸。我也不知道。
当年,我的父亲是梁朝的中录事参军,官虽不大,却能保住当时危难中的陈蒨。我的父亲极有远见,认为只要征讨侯景能成功,那么陈氏一族前途定不可限量,于是将我许配给陈蒨,声明有朝一日若他得志,定要他光大沈家门户。那时节,陈蒨被侯景的人严密监视着,行为稍有偏差,必遭不测,只有我的父亲能够护他。为了保命,陈蒨允了这门婚事。而我成为他的结发妻子至今。一切的一切,我似乎都怪不到陈蒨的头上。
他和我,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的人。我嫁给他,是父母之命,他娶我是为了保命。我做皇后,是为了沈氏一族。何时我才能为自己活一回。也许我为自己做的最好的就是没有爱上陈蒨。这个永远不会爱我的人。但是,我是真的不爱吗?我已经尽我所能的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地位,保护我的尊严,守护我的孩子,守护我的夫君和他爱的人。
再后来我终于懂得了,为什么那个人不在的时候,池子中的莲,被他捣毁又种上,种上又捣毁。昔日他说过韩子高似莲,如此反复无常的待莲,许是见到莲花就想到了他,然后迁怒于莲……
人啊……
我的心早就缺了一角,不单是为了陈蒨,还为他们旷世惊俗却又如此不合时宜的爱情。
韩子高的婚事将近,陈蒨也愈加的喜怒无常,连侍奉他多年的安盛,私下里不免也有些诉苦,陛下的火气最近大的很。“能不大吗?他心尖上的人马上就要成为别人名正言顺的丈夫;”我面上一派淡然,说出口的话却仍是控制不住的酸涩。“娘娘千万不要如此说,前些日子皇上日日宿在娘娘宫里,这样的恩宠可是宫里任何妃子,凭她是谁都求不到的呢。”青枝小心翼翼却又看似推心置腹的开导我。我抿嘴一笑,拿系在腰上的丝帕轻掩,动作熟识又不失优雅。
幼时父亲母亲因曾为我卜卦,那术士曾言将来我命必贵不可及,但后日无依。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家中宗长乃至父母亲似乎都只记得了签文的前半句,自我六岁起,家中便请了教养嬷嬷,本家姓宋,称为宋嬷嬷。听说是前朝皇宫曾侍候某位妃子的宫女,因恰到年龄被放出宫便躲过了一场灾祸,但却发誓为感念上天恩德让她躲过一劫,便终身不嫁。常年寡居让她的性子难以琢磨喜怒无常,常常一个动作不到位便动辄打骂身边侍奉婢女或者冷言冷语的嘲讽,因我身份所限,倒并不曾受些皮肉之苦,只是这宋嬷嬷脾气虽怪异,却也出手利落对我也甚是上心,教我几月,规矩倒也学的有模有样。我忽然想起当日嬷嬷从我沈府离去前,对我父母所说的话“沈家此女品貌端庄,举止有度,便是入宫为妃也不屈服。”不想竟一语成垢,我如今稳坐中宫,虽深处乱世,但天家富贵总也是称得上的。
如今我举止得当,优雅又不失美态,雍容华贵虽称不上,母仪天下的高贵端庄总也有了,却也不知道该给谁看,被谁艳羡了。
正想着着,青溪进来道:“启禀娘娘,翠微宫的岚嫔和马常在来了。”
我轻扬唇角,换了衣裳出去,青枝已经为她们奉上了茶水瓜果。见我出来,依礼道:“翠微宫贵嫔黄氏携常在马氏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我端坐不动,笑道:“两位妹妹请坐吧。”我打量着一身馥彩流云轻纱宫装的岚嫔道:“多日不见,岚妹妹可是滋润了不少,如今颇有一宫主位的风度,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岚嫔安坐在椅上,半透明的轻纱里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肌肤,缕金线的月白暗花抹胸平添娇媚之色,手腕上一串红翡翠汪汪如水,有嫣红晶莹的光芒似流波荡漾,一看便知名贵。
岚嫔待要再说,我已不理会她,只看马常在道:“妹妹倒是有日子没来了。”
马昕然见问到她,忙起身福了一礼,满面含笑道:“娘娘金安,嫔妾马昕然拜见娘娘。”
我留神细看,她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模样既好,身量又苗条,又会打扮,难怪曾得陈蒨宠爱。我忙示意崔福去扶,口中道:“妹妹人既长得标致,行动又规矩,当真讨人喜欢。”
马常在听我夸赞,愈加欢喜,奉承道:“娘娘面前嫔妾就像尘土一般,哪里还有半分标致呢。”
岚嫔自顾自饮了一口茶,微微冷笑,“马常在的嘴可真是甜,只不知是不是嘴甜心苦呢?”
马常在到底年轻,忍不住变色,扬眉道:“岚嫔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冷眼旁观,见岚嫔立时就要发作,便道:“岚嫔这是做什么呢?好好的来给本宫请安,倒要和自己宫里人拌起嘴来,岂不是伤了和气。”
待两人离开,我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后宫,这样的日子,我却要一生相伴了。而这样的日子,从前只是从戏文上听来,如今却是要亲身体会了。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宫中的女子,这一日复一日,何尝不是这样挨过的。我抚了抚鬓角的珠翠,心中微微发酸,“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宫中女子的心事未必都相同,但是闺中伤怀,古今皆是。班婕妤独守长信宫的冷清我还未尝试过,可是不代表我愿意像班婕妤一样孤老深宫。至少不能一个人。
看了众人散去,手上微一用力,一双玛瑙缠丝镯敲在紫檀桌上发出清脆欲裂的响声。青枝忙笑着捧过一碗燕窝来递到我手中,轻声道:“娘娘,这燕窝平肝理气的,您喝一点儿吧。”
我接过燕窝伸手欲掼,青枝忙拦着喊道:“娘娘仔细烫了手。”我冷笑一声,由着青枝接过了燕窝,也不顾燕窝的汤汁淋淋沥沥滴在了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