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庚寅日。我军大舰入堰,以楼船拍舰,自从上回误中伏兵后,眼见得主帅侯安都受伤,副帅韩子高伤重命危,而随军兵士又死伤无数,我军人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誓要将当日所受之耻一一讨将回来,军心大振,此时对阵对我军而言胜算又多了几分。然此事关那个人的安危,因此一连数日陈蒨都没有踏足后宫一步。战事日紧,陈蒨足不出安政殿,日日与王公大臣商议,连膳食也是由御膳房顿顿送进去用的。别说其他妃嫔,就连我这个皇后也是想见一面也不可得。而近日一战,他们更是个个英勇如猛虎出岭,一时之间,只见刀光剑影,杀气腾腾。我军势同破竹,留军溃不成军。我军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他就要回来了。我和陈蒨都明白。
侯安都因功受陈蒨嘉奖为侍中,征北大将军,增邑至五千户。
韩子高也被升为贞毅将军,并东阳太守,应接管东阳。但是随后陈蒨又在此旨意后追加一句因韩子高身为散骑常侍,应时时常伴帝侧,所以不用到东阳。这当然是陈蒨想留那人在身边故意而为,那人自然也懂。我心中更是明了。只是此时朝中已经难再有反对的声音出现,不是害怕帝上的震怒,而是惊惧韩子高的军功。
然而自此之后,韩子高未再上过战场。不用深想我也明白,陈蒨在害怕失去。终于有了弱点的陈蒨,怎么愿意再次尝试失去的痛苦。人总是这样的,需要一些温暖和一些自以为是的纪念。我也深深懂得那些隐藏在心里的恐惧和在意会慢慢的在时间中变成柔软的绳子,然后捆绑住他们,最后不得动弹。
对我而言,生命的路途已经变成一种折磨,我只能等待,等待一切会有结束的那天。
陈蒨在封赏过后宣布闭朝两日,韩子高未曾出宫。他们是在一起的,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不会开口。
我时常到御花园中走走,看看那些生命力旺盛的花朵,有时兴致起了还叫人簪花与我看,我才二十几岁,可是好像已经有了几十岁的心境。那个被陈蒨拔掉又种好,种好再拔掉反复数次的荷花池,如今却开的极好。我忽然想起来初见韩子高时的情景,清风湿润,茶烟清扬,雨润时节,微冷初秋,他的头发就那么斜散在肩,如同一幅水墨。隔着时光回望来路,把往事掏出来,自是不同,不可名状。
念武陵人远,烟锁重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我竟学起了闺怨,终日所思哪日若得流传出去,必定贻笑大方受人耻笑。
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想抓时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几瓣殷红如血的石榴花瓣飘落在我袖子上,我伸出手轻轻拂去跌落的花瓣。只见自己一双素手皎洁如雪,几瓣石榴花瓣粘在手上,更是红的红,白的白,格外刺目。那种惊恸渐渐清晰,如榴花的汁液沾染素手,蜿蜒分明。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来见我。青枝来通传时,恍惚间我已经听错,却又立刻清醒,吩咐宫人给我梳妆换衣,转念一想,却又做罢,我何必在他面前故作些姿态,连我最狼狈的时候他都曾见过。一身湖蓝色织锦缂花短襦,穿乳黄撒花石榴裙,腰间扣着粉紫柔丝串明珠带,脖子上挂着朝阳五凤璎珞圈。已见窈窕之态,十分娴静温文,足以。
“韩子高,我倒是惊讶,你竟会踏足我的宫里,你不怕我寻个理由将你打杀,只把尸体留与他人”我在榻上正襟危坐,出口的确实这样的话,只是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子高知道您不会的”他施施然坐下,面色并不见戏谑或者调侃,眉目间却滑过一丝惆怅,转瞬即逝,我以为自己看错。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心头顿时纷乱迭杂,像是生着一场寒热的大病,身上冷一阵,又烫一阵,恍然的交替着,只不自觉攥紧了裙上的丝带。
“无事不登三宝殿,子高何事?”陈蒨为他罢朝两日,他不与陈蒨厮守,何故突然来我处,我暗暗提防,又忍不住猜想。
他却低下了头,继而开始沉吟,最后竟然从榻上滑落就那么直直的跪在地上。如此动作却并未开口说出只言片语。我心下大惊,却不敢轻易开口,害怕知道他所求为何,是否我的后位。我不能也不敢开口询问,只静静等待,等待他自己开口,诉说来由。
“微臣想请皇后代为劝吾皇,允子高不日成婚的请求”他依旧低着头,直直跪着的身子在颤抖,是情绪所致还是他在哭泣,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子高此话可与皇上提过,那皇上如何说?”我急急问道,已经顾不上其他。“皇上以微臣全家性命相挟,皇后微臣身体发肤皆受之于父母,家中小弟年幼,实在不值为子高牺牲性命,恳请妙容代为相劝,子高实在别无他法无人可求。”他已不再低头,我看着他面上的坚毅与恳求,心中一动。
“子高要娶何人?”我还是问出了口。
“自幼相识,可以称得上青梅竹马的妹妹,名唤萧华,子高无所愿,惟愿同常人一般娶妻生子”“子高必然明白在皇上心中你的地位,何必要来难为与我”我叹了口气,实在帮不上忙。并非是我故意推脱,只是他在陈蒨心中实是分量多多,非我能撼动分毫,多年来在陈蒨身旁,我已然明白。
他缓慢起身,苦笑了一下,却又只是嘴唇略抽动,他告辞离开,是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隐隐期待着陈蒨的勃然大怒和此二人的决裂。
不日,陈蒨亲自下旨,为韩子高赐婚,普天大庆。
我不知道韩子高究竟费了多大的气力来让陈蒨同意他的婚事,只知道陈蒨发出此道圣旨后,三日不出宫门,大醉。
暮色四合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
陈蒨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他满面疲倦,朝我挥挥手道:“妙容,朕乏了。”我亲自捧了一盏蜂蜜樱桃羹给他,又走至殿外的玉兰树边折了两朵新开的玉兰花悬在帐钩上,清香幽幽沁人。命人服侍了陈蒨去沐浴更衣。
事毕,众人都退了下去。自己则如常闲散坐在妆台前松了发髻除下钗环。
陈蒨只倚在床上看我,半晌方道:“你没话对朕说?”
“陛下听得进去吗”我低头似沉思,半响方问出这一句。
相对两无言,一夜安眠。
第十三章 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