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到厨房之间的走廊两侧有房间,一楼是花娘居住的厢房,二楼隔间小也简陋便是丫鬟们居住的。阿真原本是伺候红妈妈的,所以与其他厢房里的丫鬟一样住在二楼,只是得三至五个丫鬟一个屋,以后若是成了花娘才能有自己的厢房。
每次从后院去大厅,都只能靠着墙边的长廊走,深怕一不小心踏足庭院落下把柄。今早也是在这长廊处与阿真说话。
路过庭院时,红妈妈轻轻地道了句:“阿真便是翠竹。”那话顺着风儿飘进耳朵里,有惊讶,有安慰,最后化作深深的担忧。阿真就是周姨的骨肉啊,只是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不由加快了脚步。
之前来传消息的丫鬟在前边引路,我与红妈妈在后边紧紧跟着。仔细思量,刚才丫鬟说含羞碰巧路过,目前正在照顾阿真,其中原委有待商榷。现在只希望阿真没事,否则将无颜面对待我至亲的周姨。
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见我们一行人过来,立马分了条道容我们进去。好些人都对着我指指点点,那模样让我心里不大好受,望了望拥挤在走廊的人,竟没有一个是站在我这边的,不免心寒。就近叫了个小厮,让他快去芙蓉厅将莠莲请来,虽顾念莠莲脚伤不便,但若是她不在这,终有些难安。
跟在红妈妈身后进到屋里,一股不大清新的味道涌入鼻腔。房间窄小,并没有过多的摆设,四张床占去了房内大部门空间,衣物也没有特定的柜子供于摆放,显得十分凌乱。
阿真躺在一张靠近门边的床上,看样子已神志不清。口中哭喊声不绝,身子疼极,不断扭曲翻滚,床单被撕破了许些口子,手臂上生生被自己抓出了好几道血印子。含羞与不知何时来了的花魁夏荷在一旁矗着,前者的丫鬟素素正埋头收拾着地上碎片和几块脏了的瓜果,想必是阿真痛苦之时无意打翻了的。
红妈妈早已吩咐人去请大夫,现在只皱着眉瞅着这一切,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娘……疼……翠竹疼……红……妈妈……阿真……好疼……救……救命……”阿真一声声地唤着娘亲跟红妈妈,想来也是在她心里与她最亲近之人。我在一旁看着阿真痛苦的小脸,心中焦急万分,不由踱步到她身边,却又发现什么忙都帮不上,只得取出手绢帮她擦擦汗。
还仅仅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心头被拧得紧紧的,想到也许会发生什么违人愿的事情,不经意手都颤抖起来。
“哼,假惺惺。”夏荷轻蔑地看了我一眼。
红妈妈眉头一蹙,在对面床边坐下,呵斥道:“怎么回事?”
“今早,怕是某人给阿真吃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说不定啊,还下了毒。”听着夏荷故意拖长了这个“毒”字,眼中不由闪过几丝阴狠,莫不是阿真被人下毒了?“现在阿真毒发,某人又过来猫哭耗子假慈悲,生怕别人不知道事情是她做的。”众人皆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也懒得理会,只全身心照看着阿真。
却见阿真嘴角流出一丝鲜血,暗叹不好,曾听说人痛苦时会不经意去咬自己的舌根,若是咬断了怕是会硬生生休克而死。急忙挑起阿真的嘴唇查看,果真咬得死死的。
本想扯下床单给阿真咬住,却发现传单被后者用蛮力拽着,拉扯不动,一时情急便用力将阿真下颚扳开,将右手食指横放上去。左手刚松开下颚,这边手指便传来锥心的疼。
“给我闭嘴,滚到一边去。”见红妈妈不悦,夏荷识趣地噤了声。“是谁说看见阿雅给阿真吃东西的?”红妈妈声音异常严肃,一时竟无人敢答话,房里只听见阿真模糊的呻吟声。
“说!”声音早已去了往常的妩媚,有着令人悚然的威严。
战战兢兢,一人盈盈跪倒在地,竟是之前在收拾地上瓜果的素素,“红……红妈妈,是,是我,今早去传早饭时,在,在走廊撞见的。”一时哗然之声便起,凤凰阁内皆知含羞与芙蓉厅交好,既是连她的丫鬟都站出来作证,看来事情果真如夏荷说的那般了。
红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冲她摇摇头,不管她现在是否相信,我无心辩解,只期盼大夫快点到,来医治眼前的孩子。我曾经承诺会照顾的孩子,现今却是这般模样……手指已经疼得麻木了,咬着便好,至少,至少还活着。
“阿雅,没想到你这般歹毒,阿真虽与你有过节,却只是半大的孩子,你竟也下得了手。”是含羞微愠的声音。房里随着含羞的一声怒嗔安宁了片刻,而后便又像缓过神来般炸开了锅。
既是她的丫鬟素素出来作的证,此事十成九与含羞脱不了干系,只是此时最要紧的还是受苦的阿真。
“说不定莠莲姑娘的脚伤也是她使的坏……”
“可怜了阿真,之前被连累去了厨房,如今又被毒害,天底下竟有这么坏的人。”
众人议论纷纷,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数。抬起眸子扫了一眼,最后落在含羞身上,戏都演到这份上了,她难道就不怕阿真恢复过来拆穿她的谎言吗?莫非她笃定阿真醒不过来了!?
含羞正拿着手帕抹泪,不断自责着,那模样真是惹人怜惜。周围与她相识的花娘都在轻声安慰她。见我瞪眼,她抽泣得更厉害,立马有人对我啐了两口。若不是红妈妈在这,难保她们会对我怎样。
“真是看走了眼。红妈妈,此事与芙蓉厅有关,我也该避嫌,先告退了。”说完似是气极,含羞便要带着素素回房。
“慢着!”一道富有磁性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碎言碎语,莠莲在春兰和阿秀的搀扶下踏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本是守在芙蓉厅门口的两个小厮。莠莲厉声吩咐道:“守住门,不准任何人出去。”小厮们抬头看了看红妈妈,见后者点头,便立马照做了。
这话分明是冲着含羞去的,素素满眼慌张,不断给含羞递眼色。含羞故作镇定道:“莠莲妹妹怕还不知道阿雅的恶行,你听我说……”还未说完,“啪”一记耳光,含羞难以置信地抬起已印上五个指印的小脸,摆出一副委屈状。
“你做过些什么,自己心里有数。现在最好给我闭嘴,等会我们再一笔一笔来算账!”众人听言深吸一口气。谁也没见莠莲发怒过,之前听闻莠莲扇了花魁夏荷一巴掌,还以为是谣传,如今看来,或许真有那么回事。只是莠莲为何会说出这番话,也许另有隐情,没有人敢上前去安慰含羞,便连一向与其交好的花娘春兰也是皱着眉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莠莲被搀到我身边,我感激地冲她一笑。她却痴痴地望着我那只已被咬的满是鲜血的手指,一滴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无言,玉臂一抬,纤手将头顶的玉簪取下,黑发倾斜落下,不禁让人眼前一晃。莠莲将玉簪横切在阿真齿间,将我的手指取了出来,一丝尖锐的痛觉在心尖漫开。
望见已扭曲变形的手指,众人心中一窒。莠莲有些疑惑地望着我:“即便阿真已明了是非,你又何苦做到这般?”手指却是已经不听我使唤了,淡然道:“阿真便是翠竹。”莠莲眼中闪过讶异,而后便是了然。
大夫火急火燎地赶来,我与莠莲连忙起身腾出位置。来的是位女大夫,或许称为医女更加合适,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想必阅历算丰富的。大夫诊了会脉,便陷入了沉思。
“宋大夫,如何?”红妈妈沉声问道。
“此女脉象往来蹇滞,行而多碍……”
“可是中毒?”实在着急,不愿听她的长篇大论。
“虽是脏腑受损,肠胃之气大乱,但气血无浊,并非中毒。”不是中毒便好,不由松了口气。
大夫眉头微蹙:“食有相畏、相恶、相反成毒者,不慎混食,与中毒之状相似。”食物中毒?
“请大夫医治。”莠莲恳切言道。
“宋某不才,甚少遇到此类病患,只在书中读过催吐之法,但可一试。”懂医术之人想必不少,只是愿来青楼就诊的怕是寥寥无几,所谓“医者父母心”也是要建立在道德人伦之上,宋大夫医术一般也可理解。
红妈妈点了点头,宋大夫便让我与莠莲捏住阿真下颚,拿出一支木质的长细小勺拨动阿真的小舌,阿真剧烈咳嗽有了呕吐之势。“阿真,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
但阿真却只是干呕,什么东西也没吐出来,反而痛苦似乎加剧了。反复试了几次,皆无效,宋大夫也开始焦急起来。
一会儿,阿真不再扭动,脸色煞白,开始全身战栗,我抱着她不知所措。却见她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呼吸困难起来。宋大夫大惊,随即颓然道:“怕是气数要尽了。”所有人不禁哀伤起来。
气数尽了是死了的意思吗?难以置信,我望着阿真,脑中一片空白,不,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莠莲轻声对我说了什么,只是脑中嗡嗡作响,听不清楚,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莠莲不忍见我如此,一边帮我抹泪,一边也流起泪来。
却见我忽然大声呼喊:“赵妈妈,赵妈妈!”
“我在这。”身为厨房管事的赵妈妈一早便来了,此时也是惊呆了。
“取炭灰和皂角来,快!”声音有些颤抖,似是从喉腔里憋出来的,说话变得艰难。
赵妈妈虽为管事,但人命关天,即可跌跌撞撞地下楼去,阿真浑身抖动却是越来越缓,仿佛生命即将耗尽般。来不及了吗?不会的,不会的。
“翠竹,加油啊,周姨还在外村等着你呢,翠竹……”
那双翻白的眸子似是有了点神,扫了我一眼,却又在一瞬间消逝。赵妈妈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将炭灰和皂角取了来,我将皂角递给莠莲,“皂角,水。”指了指皂角又指了指水壶,此时已紧张得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莠莲却了然,将皂角容在水里,捣了捣。阿真已没了力气,我轻轻用力便将她的下颌扳开,倒了口炭灰进去,又接过莠莲递来的皂角水让她咽了下去。
没有任何反应。
不会的,不会的,翠竹不会死的。
又重复了一次。
又一次。
终于在灌下第四口皂角水时,阿真痛苦地扭动起来。
“大夫,快,催吐!”
宋大夫急忙拿出小勺,搔了搔阿真的小舌。
众人皆屏息等待着阿真的反应。
“哗”混着刚才咽下去炭灰和皂角水,阿真终于吐了出来。
我与莠莲重重地摔落在地,“终于,终于……得救了。”
第18章 生死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