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云的感觉已是久违了,早晨冰凉的风像是结冰的泪水,拂在简狄的脸上。燕卓脚下飞快,宽大的袖子灌入了风,抖动起来。
到了他压下云头的时候,简狄向下看了看,此处当是中原,又靠近南荒一片的地方。
群山耸翠,还有一水相绕,是道好风光。
“……这里?”
燕卓扫了她一眼,直接往下去,云气随着高度的降低而消散,两人的脚轻轻落在柔软的泥上。大约是才下过雨,这一踏,泥中便渗出一些水来。
沿着山路走了一段,眼前便出现一座漆色的矮房,外面用篱笆粗粗圈出一个院落,篱笆上爬满绿萝,院子里还有一个小池子,生着些枯败已久的荷花。
简狄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燕卓的表情没有变动,她正疑惑,却听院里响起个女声:“啊呀!”
她转过头去看那女子,发现却是个身形娇小的姑娘,穿着青蓝色的袄子。
那女孩子……
未鸦?
简狄心下忽然一震,急急拉了拉燕卓的衣袖,低声道:“他……在这里?”
“阿姊——”未鸦看见了院门口两尊瑞气千条的上神,往这边跑过来,娇憨一笑,“见过燕卓君。阿姊,你怎么来了?你身子大好了?我听闻……”
“进去再说罢。”
燕卓发话,两人便往院子里走去,未鸦打开大门,道:“弘秋出去了,应当很快回来。”
简狄皱着眉头,回想起燕卓自封帝俊的那一年,正是太一新元一百八十年,次年便换了年号。那时候,到现在,已有二十余年了,也就是说,隐罗大概那时便到了这里?
恢复了临曦记忆的未鸦并未因此变得沉郁,两人重修旧好之后这位小姑娘仍然是一副小姑娘做派,不过隐罗一向都对她迁就得很。“我和弘秋到了这里便没再关注外面的事啦,”她为他们端来热茶水,“茶水是山上的野茶,很香哟。”
简狄接过茶水,闻了闻,果然是极香的,怕是宫中许多的茶品都比不上。
燕卓不说话,未鸦也不介意,与简狄寒暄了几句,眉飞色舞的样子倒是和临曦截然相反,见她如今幸福美满,简狄自然也高兴,只觉心里更加宽慰几分。
“阿鸦,有客人么?”
正聊着,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简狄一个转身站了起来,余光扫见燕卓勾起微带嘲讽的唇角。
“隐罗……”
来人怔了怔,看着眼前红衣如故的简狄,仍不敢相信一般,又将目光缓缓转至燕卓,看见那稳坐着的妖皇,终于大步向前,一把搂住了她。
简狄的身子瘦削,这一搂,她嶙峋的骨骼便硌着了他,隐罗放开她,扶着她的肩膀,目光震动,低声道:“你不是……已经……”
他犹记得她狠心地扔下这世上爱她护她的人,决意赴死的时候,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姐姐再一次为了东海,牺牲自己。他当年与临曦成亲,却不见她,不过是不想见到自己无能的证据,而他原以为,简狄要教这证据永远留在他心上了。
因此要他退位,那也没什么。他从来都相信燕卓对简狄是真情实意,这时燕卓要为亡妻出一口气,他又怎么会不肯?
“说来话长,你先坐下罢。”简狄压了压眼底的泪意,又忍不住往燕卓那里看去一眼。
最后她也没有将襄女送她回来的事情说出来,这事她一早便打算先跟燕卓单独讲,再看他的意思,若他无所谓,她再告诉旁人。
“阿鸦的父亲是唤作延维?看来他已默许你与她在一块儿?”
隐罗正色道:“她如今还小,我打算等她一千岁时与她成婚。”
简狄笑了起来,摇头道:“总之阿曦也是你的,阿鸦也是你的,还要再等什么?你这样与一个姑娘没名没分地住在一起,终归不好。”
“我们各住一间,没什么不好的。”他继续正色。
二十年,各住一间,她简直要大笑,最后笑眯眯地在隐罗耳边低声道:“还各住作什么?莫非你还在与她计较阅道那件事?我明日让人去延维那里提亲。”
未鸦往两人那里伸去脑袋,妄图听到什么,隐罗回过头去敲了她脑壳子一下,道:“做什么?这样没礼貌。”
然而那话里也没半点责备意思。
“不用阿姊操心了,延维并不喜我与东海的关系。”
“怎么叫关系?你曾是东海的帝君,嫡出的火狐,他要你怎么断绝?你如今陪着她在外面吃这些苦,难道还不够么?”简狄说到底还是偏袒弟弟的,禁不住白了一眼,恨他如此不知灵活机动。
隐罗露出一丝笑意来,换了副口吻,道:“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实则延维先生早已同意了,只差一个婚宴,我见她年纪小,你……当时才去不久,又怎么办得了?既然你回来了,便哪一日过来替我做一回高堂罢。”
简狄点头,又在他耳边笑道:“然而……你们真的各住一间,住了这些年?”
饶是这位曾经的铁腕帝君,却也没继续接话了,径直将脸转向燕卓,掩饰地咳一声,道:“如今阿姊回来,二位可要相互多些体谅了。”
他这话自然是说当初那桩事,两人之间沟通太少,加之简狄又是那种偏执之人,才有死生契阔的哀戚。
简狄闻言便看着燕卓,他却淡淡没什么表情,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她忽然有些惘然,不知燕卓心底想的到底是什么,如若还在与她计较着,那么还是在乎她的,可是若他根本不计较,心灰意冷了呢?她这样死过一次的人,还能算是他的妻子么?
几人坐到了午后,屋瓦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阳光照过来,折射着五彩的光辉。隐罗本来打算留二人用夕食,然而燕卓以政务缠身推辞,他便不再留他。
临走时他拉住简狄,对她道:“看你与燕卓君好像有什么不快,定然又是你的过失了,他这些年为你做了许多事,你难道是那种无心之人?”
她的事情,连这个弟弟都要替她操心,当真是白活了五千来年。
简狄苦笑道:“无妨,你不必忧心,你同阿曦这样,我很欣慰。”
隐罗也不再多说,约好往后多来往,简狄便同燕卓腾着云回青丘去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简狄看着自己的衣结,脚下已是熟悉的景色,抬头远望能看得见大海,她想起幽都的大门,心底又是一动,还是开口道:“你……当初是怎么打得开那结界的?”
燕卓一副“你在说什么”的神色,她又补充:“……幽都。”
“过去的事,何须再提。”他垂眼,忽然弯出一个笑容,“见了帝君,还有什么要担心的,一并告诉我,让我带你去一一探望?看看我替你照管得怎么样?”
她过去便知道他不是个和善之人,然而事到如今他将这尖酸用在她身上,教她的心像是要被揉碎一样。
“……是我错了。”她低声道,声音像是流云带着微凉,“是我错了。我从未考虑你的感受……也不去问明事实便开始怪你……”
靠近海边,风大得很,拂起她的宽大袖子,让她看上去像一只脆弱的红色蝴蝶。她面上那低落的神色是怎么样也掩不去的,过去的她,不会这样犹疑彷徨,低声下气。
最后燕卓也没有回答,兀自压着云头往宣华殿前落下了。
*
早晨当值的侍女早就将小道消息传开了,道是燕卓君的床榻上有了女子,光看背影,不比先长公主差多少,往后不知他还去不去青璃殿看望那位了。加上青璃殿的门人慌慌张张过来禀报,没找到主子,只能将消息告之玄女,称青璃殿玄冰之上,那先长公主的仙体不见了。
这一来二去,所有人便得出结论,当是燕卓君去瞧长公主最后一次,顺带将她的仙体处理了,赶着回来见这位美人了。
甚至燕卓君因这位美人,连早朝都罢去了。
唯有在庖厨的厨子厨娘们,对这消息抱着怀疑态度。
二十三年来,燕卓君从未让他们再做过桂花糕,似乎要刻意遗忘一般,连简狄忌日的祭品都是随着从前旧例的,从未加过什么糕点。而这一次,燕卓君却吩咐下来,要桂花糕,那分量,都跟长公主还在世时的一模一样。
然而长公主的确是过世了,这也使他们迷惑不已,难道,主上寻了一位面孔相似的替身,将她当做了长公主?
在这种种铺垫之下,简狄堂而皇之地落在了宣华殿之前,引得了一阵震动。
幽婉闻言赶过来,一见到她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难得激动道:“公主——”
这位女官往常是平静温尔的,后来简狄过世,她自申殉葬,不被允准,便调去了太白殿做掌事女官。
这一声才将猜测的众人惊醒,哗啦啦一片行礼的,有的惊得嘴大张着,有的受过简狄的恩惠,便要流泪了。
简狄却没心思管这些,将幽婉扶起来,自己随着燕卓的步子往殿内走去了。
“燕卓……”
他顿了脚步,她急忙几步上前,抓着他的衣袖,“我……”
眼底神色不断变换,最终只凝成了一滴泪。
他知道她不是轻易落泪的人,可是,她流了这些喜悦的、苦涩的、悔恨的、动容的泪,他却如一块坚冰,冷硬又淡漠,不复过去,甚至重逢时那个黎明的温柔。那个黎明,他还柔声对她说话,任她失声哭泣,好像从来没有历经这些分离与隔阂,而现在这个样子,便是因为她那一句失言吗?以为她回来便好了,却发现她仍然同从前一样,冷漠又自私任性。
她味同嚼蜡一般用着夕食,想到晚上要去少昊那里,终于要打起精神,打算给他一个惊喜,终究算是她回来后做的第一件教人高兴的事。
【腊月霜】不问玉盘几时圆 直盼君心莫如霜(六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