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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施黛卿如月 寒翠饰霜雪

次日五更未至,秦弘便起了身。自然,前臣赴早朝的脚步已经加紧,车马已并排停在朱雀阁门外,朝臣纷纷下了轿辇,疾行至大殿前。而在后宫,此一时中宫无主,然太后犹在。虽太后年岁已老,每日晨起接受请安身子也熬不过来,然后宫添新,又是本家小侄,这一日的晨昏定省说甚都该有。
一早五更,钟鼓刚明,秦弘揉了揉眼,清醒着走到床边。飞鸟迎朝阳,晨雀唤彩霞,竹影扶帷纱。秦弘望见宫外飞鸟一跃而起,随着一声惊鸣,打破了晨曦的安静,散乱了身旁香炉中袅袅而出的丁香气,不禁掩嘴笑了一声。
双儿端着铜盆,笑盈盈的走来:“娘娘光顾着那几只小雀好看,偏知娘娘更好赏!”
身边宫婢一听这话,无不抿嘴笑了一番,清脆可爱。不过一日,便知这双儿姑娘为人友好可亲,这新主子更是好说话的很,颇有一副谦而又谦的样子。故而这宫中奴婢内监,不过一日一夜,便对这新主子和双儿有了很多好感,直念叨自己侍候此番人可是着了幸事。
秦弘听见笑声,低声训了声,纤手一拨扬起了三千如瀑墨发。
“奴婢伺候娘娘洗漱。”身旁的宫人迎上来,接过铜盆,试了试其中水温,轻轻扬起的水花唤醒着秦弘尚未清晰的头脑;混着青盐荷花的漱口水清洗了皓齿,口吐兰香;木梳篦子细细将三千墨丝一捋而顺,再以手覆以发髻。不时三刻,素裹玉妆。花钿当额、铅粉浮面、朱砂上唇。
梳洗打扮完毕,双儿从柜子中取了件很是华贵秀丽的衣裳:嫩粉锦缎,橙红薄纱,上绣海棠,若再配以翡翠珠钗靛蓝宝石装饰的步摇,很是夺目。边取着,双儿边向秦弘眨了眨眼,第一日若是夺了个头彩,就是大喜了!
“算了,不合适。”秦弘摆了摆手推了双儿的建议,自行换了一身浅蓝套服,衣襟袖口、腰带裙摆绣有淡色茶花。长发髻上,只配了几件合乎礼制的淡色湛透珠花、百合白玉细簪、浅红珍珠璎珞、银丝盘桓耳饰;额间淡粉花钿配以面敷鸭蛋蜜粉,远山之眉娇柔之唇,双颊胭脂更显桃花之色,虽是淡妆却相宜有韵。尽管周身尽显清冷之气,腕上却戴了个甚是精致名贵的血红翡翠手镯,腰间一块寒翠禁步更是价值不菲。
看着双儿收起那锦缎华服的不舍,秦弘笑了笑说道:“头次见后宫诸人,若是这般显耀怕是要招致不满了…更何况中宫并无主位,如今太后做主,虽说是自家长辈,却也是太后。这尊卑有序长幼有别,第一次见太后还需收敛的为好。罢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言罢,便带着双儿出了宫门。
然则,其实秦弘有一原因并没有说出:实是…太过丢人!自己一个男子,还没有完全接受如今这个身份,一身女子粉黛装扮不言,又要学着女子的声音说话,学着女子的身份行动,而自己更是在来的前一日紧着补了很多《女戒》…如今若再一身粉色,那边是成何体统!
太后居所距秦弘之筠茗宫距离不算近,走着也得需个一刻。若是之前秦弘跑着半刻也便到了,可如今小步行动,行至宫外时掌事嬷嬷已在等候了。见到秦弘,先是一礼。
秦弘点了点头:“烦请姑姑向太后通报一声。”
嬷嬷应了声,转身进了宫门,不几刹,便领着秦弘和双儿踏进了大门。
这宫中太后秦琅,小字沐芳,其所居宫室名为宸宁宫,万穹之下、众星拱之,百泰安宁,故为宸宁。高台之上,鎏金装饰宫门,砖红墙壁颇显厚重,绿瓦铺就的屋顶内以金银宝石饰以日月星辰,凤凰牡丹。坤载厚德,此而则众星拱月,敦厚慈德。
秦弘经通报进入后,皇太后及众妃嫔已经坐好。说是众妃嫔,其实也不过两人:一位辅国大将军郑旻琰之小女郑宜,因母家战功烁烁,父亲位列高位,因一入宫闱便得位及二品昭仪,长得很是妩媚,眉毛上挑,明目薄唇,锦缎金丝绣成神鸟铺于长裙之上,尽显娇媚傲然;另一位为太史令之女和温玉。或是继承了其父不正不怒安然于典籍之中的姿态,样貌虽稍显逊色,不足为惊艳,然较之郑昭仪却是显得安静不少。因父亲官位不高,不过一执笔史官,故而只列七品美人之位。
“妾身给太后请安,太后千秋万福。”秦弘掐着嗓子,跪地叩拜,三叩首行大礼。他声音本清亮,掐着嗓子说话竟与女子无异。
“起来吧。”太后一笑,指了指旁边二人:“这两人你该是听过,左边是郑大将军独女,凝芳宫郑昭仪;右边是太史令之女,月逸堂和美人。”
秦弘再拜,极力表现的得体客气,可见这两人:那和温玉位份低,倒是规规矩矩起身回了个礼;而那郑宜就不好多说了,那一句应答极尽阴气,完了还撇了个嘴。
“好啦好啦,来人,赐坐。”太后一笑,声音很温柔,并赐以秦弘座位。这一下进后宫的第一大关算是过去了,秦弘不禁轻轻舒了口气。而这接下来就是太后的训话,晨省必然是要嘱咐一番。
“今日皇帝后宫新添佳丽,是上天眷顾,福泽深厚之事。皇帝虽然年轻,但后宫贫瘠,亦未有子嗣,至于国家,至于国运皆是不利。且哀家年岁已老,虽说还能撑几年,但后宫无主实为不妥。如今后宫只有尔等三人,你三人要互相帮扶,不可妄语离析…而未来皇帝的后宫定会更加充实,亦不可嫉妒造事,可知?”
“是。”郑宜先起身应了一句,“陛下太后千秋万岁,妾身等只要依傍着陛下和太后您就安心了,哪里还会生事呢?”
可真会说话…秦弘心里嘀咕了一句,不过她这般声音当真娇滴,身姿优美,长得也是可人儿,若是以前的自己,估计也希望娶个这样的夫人…
“就你会说话。”太后佯训了一句,“好了,哀家坐累了,你们退下吧。秦蓁,你留下,哀家有话。”
“嫔妾告退。”
秦弘看着郑昭仪“气宇轩扬”起身摇着身子走出后,和美人才慢慢跟出去。
至待二人出去后,太后屏退了众宫婢,唤秦弘上前坐下。
“飞云啊,姑母知道委屈了你。”太后眼神中露出柔色,拍着秦弘的手慢慢道。“可是你也知道,哀家虽为太后,可这皇帝毕竟不是哀家所出,有些事哀家也不好做主。更何况这郑氏一家独大,那郑宜表面安生然则内里更是骄傲跋扈,若是欣欣来不知又要受怎样的欺辱,哀家实在不舍啊…如今你在,你父亲在前朝效力,你在后宫帮扶着,无论是对咱们家还是陛下的江山都是有益的。所以还希望你能理解哀家的心…”
太后一片慈目,温柔和善,话语中却是一份难安。秦弘听了,即便再怎么不想这时候也无法推脱这老妇人的一片心了。又及那小妹,也确是无甚心机,进了漩涡都不自知之人,他自然珍惜。
秦弘点了点头,回了个算是自信的笑和一句放心,却是字字铿锵。太后听后显出很高兴的神色,又抚了抚秦弘的头才放他离开。
可这前脚一跨出门,突然不知怎的,秦弘心里想到了什么而且越想越不对:这太后对自己有些温柔过头了吧?又是抚手又是安慰,生怕自己着了一点委屈!要说太后是他亲姑姑,宠溺些可以理解,但这眼神这语气也太…算了算了!想那些做什么!那小皇帝才是真的麻烦…
这心绪烦得很,让人注意不到身旁的奇花异草,也注意不到那不速之客。
“啊!奴婢见过郑昭仪!”
听见双儿一声问好,秦弘这才从思绪中回到现实,差点迎面撞上了郑宜。
“妾身见过郑昭仪…”秦弘掐了嗓子,赶紧俯身行礼道。
“哼!”郑宜做了个白眼,语气中满是不屑。“怎么,和太后唠了会子话就不知道自己的位份了?五品婉仪见到本宫竟然这般迟钝才问好?!秦婉仪也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啊!想必来日见了陛下,得了雨露,更是不知所以然了?”
叽叽喳喳…秦弘真想扇一巴掌那个刚刚说想娶这种女子的自己。
可那郑宜看不出这份心思,她父亲战功烁烁,无论是谁都要敬他三分,而自己更是这后宫妃嫔中最高位,管她进来的是谁都要宣示一下自己的地位。
况且说这后宫妃嫔中现在就只她三人,郑宜心中那个和温玉不成气候自可以忽略…这日后妃嫔多起来是日后的事,如今最大的阻碍就是这个秦婉仪!何况她有那层关系,这自己未来的皇后之路,岂不是起了个倒刺?!想到这便是更加不甘心,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郑宜绕着秦弘走了一圈,充满着蔑视之气的啧啧声,烦的秦弘真想骂一顿赶紧离开,可为了妹妹的未来只得忍了下来。
终于,在第三圈时候郑宜停了下来:“穿的这么素想标榜自己出淤泥而不染?还是学那个闷声闷气的和温玉?要真想隐居出宫找个深山老林可好?还穿这么好的布料做什么?还有这禁步也是好玉!”郑宜一阵刺耳的大叫之后,竟直接一把抓住了秦弘的衣袖,涨红了脸骂道:
“本宫看这衣服料子倒是比本宫的都好得多,这不是僭越?!月明,给我打这个不听话的秦婉仪!”她倒是见着新人进宫,妄自以为是如那个和温玉一般好欺负,转头一个下马威,却不料一切都不如她所料。
秦弘一把回手抓住那月明丫头的手,他一男儿,气力比女子大的多,捏的月明一下松开了手。如今风水倒转,秦弘瞬时占了上风,倒是丝毫不怯的回了去:“妾身这衣物布料和这寒翠皆是入宫时陛下太后赏赐,郑昭仪此言却是说陛下和太后僭越您了?若是陛下太后听得,不知昭仪是有几个胆子?”
“你?!”估计是没想到这人会驳回自己,郑宜一时语塞。
“妾身刚刚恍惚是妾身之过,可妾身和奴婢并未失礼。刚刚太后独留妾身与妾身说此后相处切不可生事,不可让陛下担忧后宫中事。昭仪娘娘若是怪罪这个,妾身甘心领罚。只是娘娘。”秦弘上前一步,轻轻扬起嘴角,“娘娘刚刚在这花园之中大声吵嚷,更是辱骂了和美人且要对妾身动手,是否是破坏了后宫安定,违背了太后的意愿呢?”
郑宜听了这话气的脸已经发红,愈发语无伦次,跺了通脚后带着那个叫做月明的丫鬟愤愤离开了。
见这“麻烦”走了,双儿皱着眉,一脸忧愁的看着秦弘,第一日便是如此…得罪了郑宜,得罪了郑将军,她们这一家都不会好过。
秦弘看出双儿的忧虑,倒是无甚担忧的回了句:“无妨,本就是她不遵礼了,我若是任由这般,怕是欣欣日后也会不好过。只不过,和美人,戏看够了也该出来了吧…”
只见其后,和温玉从花簇中款步走出,微一欠身。好一个人如其名,温润如玉。只不知做事不够谨慎还是故意为之,秦弘刚一争论,恰好往旁了一瞧,瞧见了和温玉的衣摆。
和温玉慢慢走上前,盘起的发髻不知什么时候被树枝刮散了一缕,随着微风起在空中。细小的腰身顶着绫罗珠翠,深处泥潭仍望星空之姿,于这宫闱中不争不抢,很有大家风范,秦弘对这女子竟起了一丝赞誉。
轻声一笑,字字清晰,不紧不慢。
“婉仪,这郑昭仪是辅国大将军独女。她父亲位高权重,她平日里也骄傲惯了。妾身人微言轻,可妾身只是想说,日后这矛盾还会多得很,婉仪还是多隐忍为上,万事不急出头还是好的…”
一番说罢,和温玉拉起了衣领,以手遮住眼睛看了看日头:“今日妾身只想告诉婉仪这些。如今还未入夏,这花园风急寒重,妾身先告退了。”言罢,又一欠身,慢慢离去了。宛如一阵清风,慢慢袭来,慢慢离去…
入夜,突然卷起了一阵寒风,空中泛起丝丝流霜,月色倾泻而下,盈满楼台。
秦弘想着白日里太后所言,叹了口气:这四方天地,红墙绿瓦,看似金装玉裹,实则囹圄桎梏。而如今太后一席语,便是如何也不能轻易走出这层层楼宇了。还有…若说郑宜之气只在表面倒还好对付,只是这和美人,看不出的心思才难猜难应,谁知这表面温和内里又是何呢?
月华霜重,星沉虫鸣尽;竹影兰香,雾透榭栏隐。秦弘拿出琴箫,对着屋瓦之上清冷的月色缓缓吹起,为阴调极重的后宫带来一丝君子之风。曲调和缓却透出孤凉,箫声透着薄雾一入碧霄明月。若梅立寒冬、松站峰巅,虽于高处瞻视万物却苦于孤寂清冷,无人感其内心所想。
俄顷,东方不远处的大殿中,隐隐传来阵阵泠泠琴音,如抚寒梅、如过青松,既于云端观仰世间便安于宁静祥和,如同安慰那箫音一般轻轻诉说,从容踏入狂澜。